「從小,洗頭的時候我不敢把頭低下來。」
吐出這句話時,寶宜(化名)拉開了情緒的抽屜。
「我出生之後,媽媽就自己離開了,留下了我和同母異父的姐姐。
爸爸管教很權威,當我們做錯事只有挨打的份。
有時候當我彎下腰洗頭,他會把我整個頭塞進去浴缸裡,
從此我就很怕水,覺得很危險……,」
話還沒說完,寶宜就沉默了。
一旦大腦覺得危險時,
情緒中心杏仁核(Amygdala)隨即遭到活化,
釋放恐懼與緊張的情緒;並送出緊急訊號到下視丘、(Hypotnalamus)腦幹(BrainStem),壓力反應系統便會啟動。
如果孩子覺得隨時都可能遇到危險……。
《深井效應》書中舉了一個例子:想像你走在森林中時遇見了一隻熊,這時候下視丘會立刻發送信號到腦垂體(PituitaryGland),腦垂體會告訴腎上腺:「快釋放壓力賀爾蒙!快釋放腎上腺素!快釋放皮質醇!」心臟就會加速大力幫浦、打出血液,瞳孔放大,呼吸急促。隨時備戰,與眼前的熊奮力一搏或者逃跑。所有的反應發生在非常短的一瞬間。
但如果這隻熊每天都會到家裡,甚至是跟熊生活在一起,不知道熊什麼時候會發動攻擊、帶來威脅,壓力反應系統就會一次又一次的被啟動。很少被注意到的是,當大腦集中火力在下視丘和腦幹面對危機的同時,負責理性與理論思考的大腦皮質(Cerebral Cortex)與額葉(Frontal Lobe)的能量也被徵召;當額葉沒有正常運作,人就會變得無法集中精神,思考、推理與語言能力也會明顯變差。
美國兒科醫生娜汀‧哈里斯(Nadine BurkeHarris)也曾指出,壓力反應系統原本是面對危機的生存系統,但在反覆被觸發後會轉變為適應不良、有損健康的系統。尤其孩子因為大腦和身體都還在發育,不但對於反覆的壓力十分敏感,還會根據生活環境修正大腦中的神經迴路,改變自己的行為和反應。
勵馨基金會林口服務中心社工師喬可君引用,美國精神科醫師文斯·費利帝(Vincent Felitti)等人於1998年發表的童年逆境(Adverse Childhood Experiences,ACE)研究,她說明如果一個人在未滿18歲經歷創傷,像是情感虐待、肢體虐待、性虐待、肢體與情感忽視、家中有藥物濫用或犯罪情形,又或是家庭有成員遭到暴力對待、父母離異或分居等,大腦會促使腎上腺分泌長效型壓力激素皮質醇(Hydrocortisone),也就是所謂的壓力賀爾蒙。
喬可君接著說:「當大腦一直分泌高濃度的壓力賀爾蒙,孩子即使人在學校等安全的環境裡,還是會覺得自己是有危險的。身體沒有辦法閉求生機制,甚至一直警示著孩子的大腦,告訴他:『危險要來了』、『身邊的人都可能是潛在的威脅』,這也代表孩子很難也很少時間感受到自己是安全的。」孩子很可能一直活在創傷的回憶裡面,她進一步說:「研究更顯示,高濃度的皮質醇會損害負責學習與記憶的海馬迴(Hippocampus),長久下來海馬迴逐漸萎縮,影響孩子記憶的能力,而後續所發生學習問題的機率,是沒有遭遇童年逆境孩子的32.6倍。」
勵馨基金會所遇到的兒童與青少年長期缺乏安全的依附關係,無論是照顧者長期疏離、虐待或嚴重剝奪,孩子對身處的環境會格外敏感,變得防衛或驚恐,不容易適應校園和社區的團體生活;也難以把注意力放在與生存不直接相的學校課業上,於是這群孩子很可能因為逃學、輟學甚至離家而成為高懷兒少,或者進入性產業而接受兒少性剝削保護服務,又或是懷孕成為青少年母親。
2020年,我們透過兒少庇護安置服務、青少年懷服務、性剝削防治服務、青少年就業服務及青少女懷孕暨青少年父母服務等工作,運用創傷知情的概念共陪伴了1,323名曾遭遇性侵害、性剝削、家庭暴力、非預期懷孕,或是家庭失功能的兒童及青少年。我們期許能藉由明白孩子的生命境遇,投入專業社會工作服務,盡力接住每一個在家庭受傷的孩子。
其中有98名孩子,在沒有任何依靠的處境下,住進了勵馨基金會兒童及青少年庇護安置家園,他們共計在家園裡住上了19,997個日子。
勵馨基金會兒少庇護安置服務工作主要分為社工處遇及生活輔導。由生活輔導員24小時輪值,以小家形式提供照顧,從旁協同孩子獲得生心理發展,包括生活照顧、健康評估、就醫陪伴,藉由小團體活動、家庭會議、個人會談以提升知能、家事能力培養與解決生活問題,社工與生活輔導員會從旁陪伴孩子實際執行,包括清理打掃、採買食材及備餐、碗盤與衣物清潔等,逐步建立孩子生活自理的能力。
而當孩子在學校適應困難,社工會與學校聯繫轉介諮商資源,穩定孩子在校就學的情緒。也會透過電訪、校訪、班親會與親師交流會等活動,瞭解孩子在校生活狀態。
「社工和生輔員姊姊阿姨陪伴我經歷人生許多第一次。第一次打工、第一次騎車、第一次出車禍、第一次工作被辭退、第一次考駕照、第一次找租屋處,也陪她經歷了人生中好多好多的重要階段:國小畢業、國中畢業、考到乙級證照、高中畢業、大學入學面試……。」
19歲的萱宜(化名)小學時期住進了家園,開始了長達六年的安置生活。
高中畢業後離園,萱宜在自立生活的第一天晚上,捎給社工一則訊息:「好想你們,剛剛大哭了一場,不過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不用擔心我。」這條陪伴的路很長,但值得驕傲的是,萱宜從被照顧的孩子,成為了能夠好好照顧自己的大人。
學習信任人際是孩子巨大的挑戰。勵馨基金會兒少庇護安置家園連結社區資源,定期舉體活動及宣導工作,增加孩子與社區的正向互動經驗;同時藉著提供休閒與社交活動,像是慶生會、年節慶祝會、家庭電影院、球類運動等,強化孩子人際關係互動與溝通技巧、自我情緒管理、個人衝動控制,陪伴孩子自我整合、找回內控感。
2020年共46名孩子結束於勵馨基金會的兒少庇護安置服務。其中30人已完成輔導目標,包括內╱外在能力提升、穩定生活、有足夠的支持系統,或具備規劃生活的能力。離開庇護安置家園後,其中有15人輾轉入住其它機構;14人返家,12人自立生活。
結束安置後,孩子無論選擇返家或回到社區,都會面臨一個核心的問題:如何發展出自立生活的能力?因此,勵馨基金會庇護安置家園不僅期許能陪伴孩子復元,另一個鍵是發展自立能力,不被社會排除在外,順利回到社區生活。勵馨基金會自籌經費,發展執行「多陪一里路」服務,包括提供孩子自立宿舍、經濟扶助、就業技能培訓等等,累積自身能量以穩定離園後的生活,再陪孩子走一里路。2020年,勵馨基金會於台北、新北、台中及高雄共服務162人。
勵馨基金會逾三十年的實務工作經驗,看見多數孩子在家庭受傷了,或在學校遭遇困境後,往往最先和生活周遭或社區內的朋友求助;然而隨著社會多元變遷與科技發展,越來越多的兒童與青少年,透過網路交友尋求認同、自我價值,以及滿足早發的親密關係需求。
2020年,勵馨基金會陪伴367名落入性剝削的孩子。其中,孩子在網路上遭受誘騙進而傳送裸照的比例近來年年上升,自2018年的18%,直到2020年已高達42.5%。同時,我們也發現,往年遭遇性剝削的風險年齡平均為14至16歲,今年則有一成孩子年齡層降至為12歲以下。
我們透過瞭解兒童與青少年習慣的生活方式,透過網路服務深化與孩子的工作,像是談論性及親密關係、面對熟悉自己的身體、學會愛護自己及他人的方式;同時,進入學校及社區提倡性剝削預防之宣導,讓學校老師有足夠的資源,知道如何與學生談論性教育,以及遭遇性剝削如何因應,積極從前端預防。
2020年,共有168名孩子於勵馨基金會兒童與青少年性剝削防治工作結束服務。80%接受結束兒童與青少年性剝削防治服務的孩子,內外在能力提升、穩定生活,或建立足夠的支持系統。
美國精神科醫師貝塞爾‧范德寇(Bessel van der Kolk),在《心靈的傷,身體會記住》書中提到:「一段充滿愛的深刻關係真的可以轉變我們,尤其是在青春期大腦再次急遽成長變化的階段。孩子的出生也能改變我們,因為孩子總是教我們如何去愛。」
19歲的蓉蓉(化名)同時承擔生活壓力的情緒負荷、照顧剛滿2歲的孩子、自身復學的期待,以及龐大原生家庭的家計負擔。勵馨基金會社工陪伴時看見,蓉蓉每天都過得很努力。當被問及是什麼支撐著她?蓉蓉毫無猶疑的指著自己的孩子:「是她支撐著我!現在跟孩子一起生活,已經是很快樂、很幸福的事了。」
勵馨基金會青少女懷孕暨青少年父母支持服務工作屆滿二十周年,共服務逾2,500名青少年母親,發展出完整的服務模式,從諮詢輔導、一對一社工陪伴、青少年父母支持團體,以及未成年、非預期懷孕議題的社會倡議及公眾教育。
服務初期的工作重點在於給予情緒支持與心,讓青少年母親在獨自面對各種困境與重要抉擇時,能感受到有人陪伴與理解;而後著重於建立青少年母親生活周圍的資源網絡,例如連結醫療資源,視青少年母親的需求陪同產前檢查;並與其討論生產前後的的照顧計畫,提供相的經濟與物資協助;同時評估懷孕對於家庭及親密關係的影響,必要時會促進家庭或伴侶協談,強化其內外在支持系統。
2020年,勵馨基金會陪伴582名青少年母親;同時共計308名孩子於青少女懷孕暨青少年父母支持工作結束服務。其中,39%的青少年母親穩定生活;35%具備規劃生活的能力;31%內/外在能力提升;30%有足夠的支持系統。
勵馨基金會相信只有當歷經創傷的人開始覺察、連結自己的身體,才有機會漸漸從創傷中復元。
喬可君說:「但就算是助人工作者也很難二十四小時陪伴在身邊,要如何讓服務對象可以學習一種可以健康紓解壓力的方法?如何讓在深夜想起許多創傷經驗,很想用自傷來感覺到自己活著的青少年,可以有陪伴自己的方式?要如何不用花大錢,就能好好釋放壓力?」
當人在壓力或創傷的情境中,大腦與身體會進入戰鬥或者逃跑的模式,但如果打也打不過、逃也逃不了的時候,人就會進入凍結狀態確保安全。然而,因面對危機時被交感神經活化產生的激素就回滯留在體內,影響身心平衡。
一般來說,野生動物會「抖動」釋放這些積蓄在體內的內分泌物及肌肉壓力,就可以繼續照常生活。身為哺乳類的人類,也天生具有這個「抖動」的本能,以釋放這些內分泌物和壓力,就像是哭泣一樣,是一種調節神經系統的方法;但是人類在發展文明的過程中,逐漸在社會化的期待和要求下,學習控制自己的身體。也就是比起身體本能的反應,人們更相信大腦的邏輯思考。因此,身體遺忘了這個天生自我調節的機制。
所以當人面對壓力或創傷時,壓力所產出的內分泌物時常無法自然代謝,而遺留在人體內、緊鎖在神經系統中,長期下來會造成身體肌肉僵硬、頭痛、腹部疼痛,心理也會經歷焦慮、注意力渙散、失眠、憂鬱、憤怒,或者恐懼。
「如果人可以找回身體天生具有的顫動機制,便能釋放因高壓事件所累積的內分泌和肌肉壓力,此時本能腦(右腦)就會知道危機解除、已經安全活了下來。認知腦(左腦)也會感知到自己更有力量,能更好的在未來處理任何可能的危機事件。而壓力/創傷釋放運動的引導,就是陪伴人們找回自己的顫抖機制。」喬可君興奮地分享。
她嘗試在團體中帶領孩子啟動身體自然的抖動機制,將日常生活中累積壓力自然釋放,讓身體感到安全,大腦可以重新形塑新的神經迴路,面對困難的時候才有機會尋求不一樣的解決方法,她說:「這時再搭配專業的會談、團體等工作方法,就能發揮更多的力上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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