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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勵馨與社會住宅:我們的所在,關係讓地方充滿人情味

撰文/許馨月(勵馨基金會媒體組組長)

勵馨陪伴受暴的婦女孩子在社會住宅修復身心、重建生活

2012年臺灣開始施行《住宅法》,台灣首次立法以居住政策保障弱勢者的居住權益。2020年勵馨成立林口服務中心,進駐林口世大運社會住宅,每年協助80戶受暴家庭在結束庇護後,銜接自立生活的中長期居住與照顧服務。

我們期許所有生命經驗都能安適其位、不被社會排除,勵馨選擇在社會住宅重新建構婦女孩子對於家與社區「零暴力生活」的新體驗。

 

「我被前夫打了十多年,好幾次他掐著我的脖子,我都覺得一口氣快喘不過來,當時的傷害到現在,我都覺得我應該活不久了。」有一次,品儒(化名)的兒子再也無法忍受母親受暴臨時報警,「我只收拾了簡單的行李,就趕緊離開和勵馨庇護所的社工碰頭,」品儒說,三個孩子因為難以忍受肢體與冷暴力,也陸續搬離跟她一起生活,「離家後我到短期庇護安置家園,半年期滿就開始在外面找房子住,」

她說起初找房子並不容易,「我一個月不到兩萬五的薪水,市區的房子,我們一家四口是住不起的,」為了找房子方便,品儒讓兒子先寄宿在親戚家,她則帶著兩個還在讀書的女兒,在市區租了一間不到7坪的小套房,「屋況看起來很不好,因為年久失修,門鎖時好時壞,房東卻不想多花錢修理。」她描述著屋裡的擺設:一張床、一個衣櫃、一張堆滿三人生活用品的桌子、一把椅子已經快占據了品儒每個月半數薪水,花費一萬三千元租來的居所,生活的重擔如同一件件日常必備的家具用品,早已擠滿了這家人喘息的空間。

無論是前夫家暴的傷害,還是與孩子獨自在外生活的居住重擔,都讓品儒喘不過氣。逃離家暴的家長或孩子,通常承受著無家可歸的高度風險,如果家長沒有足夠的工作技能,多數時候會面臨暴力家庭和無家可歸的二選一。

 

僅1%庇護居住資源,猶如杯水車薪

「受暴婦女的庇護所資源很少,在新北市只有兩間庇護所,所以受暴婦女大多都是靠自己,很少使用到政府的庇護所資源。」勵馨基金會林口服務中心主任李玉華說需求是遠大於供給的,在新北市每年有超過1萬件家暴通報案件,卻僅有100多戶家庭能住進庇護所,猶如杯水車薪。但她也坦白,在台北市、新北市和桃園市資源已經相對充足,還能提供婦女孩子三至六個月的庇護居住,部分縣市,像是基隆市則是只有一至兩周,最多一個月的期限,甚至有些縣市認為當地並沒有受暴婦女有庇護資源的需求。

 

「因為地方政府資源有限,他們只有7天、14天,或是21天的時間,是很緊迫的。」臺灣師範大學社工系教授游美貴說。婦女被通報、進入家暴被害人服務系統,往往持續面臨人身安全的威脅,像是相對人得知婦女求助、變更居住地點,仍會持續以跟蹤騷擾、語言與精神暴力等方式繼續施暴。而在現今數位科技與裝置普遍,社工更需要避免延伸的數位科技暴力,像是定位系統跟蹤,以及使用手機和數位設備發送黑函和威脅訊息等行為。眼前的安全危機尚未解除,孩子的學校、生活都還沒安頓,「未來」對於剛脫離危險的受暴婦女來說還太遠。

 

我們實務的工作經驗看見,婦女要脫離暴力或降低暴力風險至少要一至兩年的時間。現行政府委託,為期三至六個月的資源遠遠不夠。根據勵馨基金會的服務數據,有50%的婦女選擇返回家庭;同時超過30%的婦女即使接受服務的輔導介入,卻因為外在系統不夠持續、穩定,而勉強留在暴力家庭當中。婦女和孩子就在一次又一次的關係復合又破裂、逃家、報案、送醫、驗傷、出庭與聲請保護令當中載浮載沉。

 

逃離暴力一個月後﹕「我還是只能回到那個家。」

求助後,銜接的資源是否跟進才是關鍵。然而短短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受暴的現況很難有所改變。「隨著庇護時限快到了,社工會不斷詢問:『是否要離家?』、『還是要跟先生和好返家?』、『小孩上課打算怎麼安排?』『離家的話,會選擇在外面租屋嗎?』離婚、養育小孩、租屋等需求都會使婦女變得更貧窮,她們許多時候選擇回到受暴環境。」李玉華說,當婦女在就業、經濟以及家庭支持系統都不足以支撐其獨自在社區生活,回到暴力家庭就會成為婦女僅存的選擇。

「沒有人願意遭遇暴力,但是如果台灣的社會願意為『免於暴力是基本人權』的方向努力,我覺得這些支持,能讓婦女更有力量去對抗暴力,其中受暴婦女的居住權利會是影響她們選擇離開暴力很重要的因素。」游美貴堅信受暴婦女的居住需求應該更被看見。

每一個人都想擁有居住的權利,然而貧窮與弱勢處境卻讓人不得不屈服。即使婦女下定決心要脫離暴力,也咬緊牙根找了能夠負擔高房租的工作,但許多房東對於房客的需求,早已將品儒相似身分的族群排除在外,「剛開始找房子找了一陣子,但房東知道我受暴又單親,覺得我繳不起房租,就不想把房子租給我。有一次是家裡孩子在吵架,有警車來到樓下,被房東發現,就直接說不打算繼續租給我們,」想起那段時期,品儒還是感到落寞地說:「那時候搬來搬去、飄來飄去,就像浮萍一樣,沒有根。」

 

美國社會學家馬修‧戴斯蒙,曾在《下一個家在何方?》書中寫道:「驅離不只是讓窮困家庭陷入灰暗的低潮、也不只是人生辛苦但短暫的偏離軌道那麼單純,驅離會從根本上讓人生的道路一去不回,……。驅離不是貧窮造成的結果,而是開啟貧窮的原因。」他認為驅離、迫遷是對人基本需求最徹底的否定,尤其是要離開長期生活的社區,將使被驅離者感到被社會孤立出來。

 

無家可歸背後是——與生命和關係的斷聯

驅離有時雖然起於一場危機:受暴、離婚、遺棄、生病、失業或意外,但更多時候伴隨著家庭支持系統的崩塌、重要關係的改變或結束、工作與生活能力的喪失,以及社會支持網絡資源的用盡等情況。

「無家可歸」真正的意涵,已經不僅是字面上失去被稱之為「家」的空間或住所,而更可能是與生命緊密相連的社區和人際關係的斷連—是更深一層「存在」與「歸屬」的匱乏。品儒說:「即使我搬來搬去,還是住在和舊家同一個區,但又不能離的太近,除了怕遇見前夫,也怕碰到附近的鄰居被問起,不知道該怎麼說。」暴力事件彷彿會擾亂當地社區的秩序,侷限的社會價值觀,往往讓擁有相異生命經驗的居住者難以適得其所。

然而,何處才是受暴婦女與孩子能安居的家呢?

 

社會住宅受暴婦女孩子安居的所在

行政部2017年以穩定住宅市場及安定人民居住為目的,核定「社會住宅興辦計畫」,以期達成蔡英文總統2016年提出,八年興建20萬戶社會住宅的政策目標,其中12萬戶為中央或地方政府建設興辦的集中式社會住宅,另外8萬戶則從民間釋出屋源,並由政府媒合出租的「包租代管」計畫提供。

2018年新北市林口世大運選手村轉型為社會住宅,釋出2,500戶開放民眾申請。隔年,勵馨基金會進駐,承租26戶。其中20戶是提供受暴婦女孩子離開緊急短期庇護後的中長期自立宿舍,最長能有兩年的無償居住;另外6戶則規劃作為陪伴目睹兒少的「向日葵小屋」遊戲室、心理諮商會談空間,和能調節創傷情緒的感官律動調節中心(Sensory Motor Arousal Regulation Treatment Center),還有提供課後輔導與餐食的「向日葵食堂」,以及一樓作為社區交流平台的物資中心,促進住戶間物資的相互分享與交流。

社會住宅可以視為居住空間、家庭生活的單位、社會安全網的基石。而勵馨基金會在社會住宅提供居住照顧服務的同時,我們思考的是如何讓所有生命經驗都能含容在這個空間,安適其位、不被社會排除;同時透過社工與心理專業等服務,在這裡重新建構婦女孩子對於家與社區的「零暴力生活」新體驗。「勵馨近年嘗試發展社區服務,我們期許能在林口社會住宅的社區裡創造一個多元融合的友善空間。」勵馨基金會執行長王玥好強調。

 

 

跨部會資源整合 共同培力社宅的社會照顧能量

然而林口位於新北市的郊區,城鎮與公共設施的建構也並不完善。因此勵馨基金會在決定選擇林口,作為新的服務據點時也做了諸多的考量與評估,距離市區太遠一直是林口社會住宅的痛點。「離林口最近的社福中心在新莊的新泰,搭乘大眾交通運輸工具要花上一小時的車程。」李玉華補充,勵馨長年觀察郊區並不適合弱勢族群居住,除了就業和就學的交通考量,我們服務的婦女孩子若要離開原本歸屬的社群,無疑也就脫離了原本的社會福利系統,婦女和孩子難免會因為生活成本增加而備感壓力,甚至會影響他們和社區連結、社會參與的能力。

「我們希望能在這裡建構起,以『居住』為核心的社會安全網,而在地居民、團體,以及系統裡各單位如何互助合作,相互串聯就是關鍵。」李玉華認為僅僅靠住宅部門與非營利組織散落各區、單一據點的服務難以和社區周邊織起緊密的社會安全網;更重要的是政府跨部會資源的整合,同時藉由社區平台的資源共享,才能架構起網絡式社會福利系統的支持,不僅為了受暴婦女,也是為了林口在地有需求的弱勢族群和社區,培力起社會住宅的社區照顧能量。

 

 

居住、照顧與經濟支持 讓婦女孩子在社區穩定生活

「社會住宅裡的社會服務,是可以外溢到整個社區的。甚至有機會在當地建立起更大的社會照顧體系。」李玉華說明,「一開始,主要服務對象是受暴的家庭,但隨著我們開始與住戶生活在一起,小孩也會帶同學來『向日葵食堂』吃飯,很常時候我們會發現小孩帶來的朋友也有疏忽照顧或受虐的情況。」

久而久之,林口服務中心的服務對象逐漸向外擴展,至社區裡一樣有負面童年經驗的兒 童與脆弱家庭。同時服務團隊也在當地累積各 種服務經驗,並與周邊的教育與照顧體系建立 起合作網絡,「社宅住戶入住後,學校轉入 100 多個孩子,許多孩子的家庭都面臨許多困難, 讓學校的輔導老師吃不消。於是我們開始與學 校系統合作,也辦理『創傷知情』工作坊,邀請學校老師一起上課。」她說,當越來越多人擁有「創傷知情」的眼光,就離社區的零暴力生活更近一點。

除了服務對象的擴展,林口服務中心以「居住」、「照顧」與「經濟」三大概念發展出陪伴目睹孩童的兒少照顧服務、提升受暴婦女經濟能力的婦女就業服務,以及促進家庭和諧關係的家庭支持服務。讓受暴的婦女和孩子能有信心在林口社會住宅的社區裡,穩定的生活下去。

 

支持林口打造零暴力社區服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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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生命在居住紮根後被錨定

「被前夫打的時候、帶著孩子找不到穩定房子的時候,我都不知道『我』自己在哪裡,我覺得我不見了。」現在品儒和她三個孩子住在社工安排的,三房兩廳的自立房舍裡,在客廳有一大片明亮的觀景窗,「現在不管是早上起床,或是忙了一整天晚上到家裡很晚了,我看著窗外就會覺得很平靜,我知道:『我』在這裡, 好像也知道該往哪裡去了。」

「居住」與「存在」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名為家的居所,更乘載著人們的記憶、想像和夢想的地方,也是我們關係依附和生命根植之地。在這裡我們建立感知與經驗,進而認識這個世界。

能夠在地方穩定的生活,為人們創造家庭居住的安定、社區涵容的歸屬,像是「我們知道我們在哪裡生活」、「在哪裡工作」、「在哪裡休閒娛樂」,也因此地方對於人們的「存有」 與「存在」(being)有更深刻的意義。就如同海格德此在(desein)的概念,他認為存在的本質關乎於人類存活於世間的方式,而真正的存在則是紮根地方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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勵馨基金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