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睹暴力兒少服務,本質上就是陪伴的工作。而陪伴的影響力,需要仰賴時間的推進與發酵,尤其處於快速成長期的學齡前兒童,不只是生理上的一眠大一吋,認知能力與心理上的質變也是光速前進。
看著他們隨著年齡漸增,在人我關係上的隱微變化,有一個小小的發現:隨著時間推移,孩子對於內在情緒的接觸,會從開放轉為內隱,從自然真誠漸漸轉為防衛迂迴。好似在真實的樣貌之外,漸漸增添了幾層讓人看不透的紗。
第一次接觸小貓(化名),我需要拿出最大的情緒耐受力,六歲的他表達情緒非常直接,情緒強度自然也沒在客氣,一個小時的遊戲治療,我彷彿在跟一個等級很高的情緒怪獸打仗,腦子嗡嗡作響。
慢慢地,我們建立起一段還不錯的關係,我的情緒耐受力也被他訓練得更有彈性,更能夠在他氣到臉紅脖子粗的時候,穩穩地提供他一個安全休息的空間。這時候的他,依舊很直接地展露內在,很真實地讓我接觸他的脆弱、害怕和傷心。
經過一個暑假,上了小學的小貓再進到遊戲室,說話談吐成熟許多。當他低著頭分享著沒有人想跟他一起玩時,我也明顯觀察到小貓在情緒的表露上,「藏」的功力大增。他說:「因為我長大了,所以我不會傷心。」。
小貓的這句話,讓我想起另一位孩子。柏哥(化名)二年級,我們一起玩了將近一年的遊療,當在遊戲中浮現情緒時,他總是用蠻不在乎的態度,有時轉移話題,有時搞笑帶過,多數時候則是否認。他告訴我,他不會生氣、沒有害怕、從來都不傷心、也絕對不會哭。
情緒的表達由外顯轉為內控,是一般兒童發展必經的階段,然而,多數時候發生在中年級之後。長期目睹家庭暴力的孩子,提早開發了這個能力,因為情緒的強度太強、受傷的感覺太痛,又找不到能夠承接這些情緒的成人陪伴,加上為了求生存而必須「長大懂事」,於是早早地拒絕了自己的感受,將自己的情緒視為威脅,擋在心門之外。
把感受關掉,不會是一覺醒來的決定。那是在生活中反覆經驗到無助無力、抓不到任何浮木後,漸漸麻痺的結果。柏哥在他的成長過程中,學會了這項自保的心理機制,同時也錯失了被好好陪伴、好好與情緒在一起的機會。
我不禁開始想像,如果我能夠認識六歲時的柏哥,我會不會也有機會看見他的真實感受,碰觸他內在的各式情緒呢?如果在柏哥關上心門之前,有一個成人在他身邊給予足夠的支持,陪伴他一起接納那些可怕的感覺與傷痛,那現在二年級的他,會不會有不同的方法面對自己的情緒呢?
回到那次跟小貓的遊療,我跟小貓說,「老師是大人了,我有時候還是會傷心,還是會哭耶。」,小貓的臉部表情放鬆許多,眼神中重新出現了熟悉的單純清澈。「可以傷心,沒關係。傷心完了,我們再一起想辦法就好!」。
至於柏哥,我們的遊療仍持續進行中。雖然需要用更多的耐心和時間來取得走進心門的許可,但是改變永遠不嫌晚,如果拉長時間軸來看,這時候的相遇,又比未來等到青少年時期或成人之後,擁有更多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