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服務的孩子,都擁有一個案號。
開頭會是年份+當年第幾案的數字。
她的開頭是105,一名讓我牽掛四年的孩子。
四年前,甫進安置的她憤世嫉俗,猶記當時第一次看見她,她辱罵著自己的家人就像是垃圾,整個人就像火球一樣。第二次再見她,她一樣是罵,但邊罵邊哭。後來才知道她童年過的辛苦──從小在情緒及肢體暴力的環境下長大,被罵著賤人和垃圾長大的她,想逃離家裡,最終成為呼風喚雨的大姐頭。她在傳播和酒店行業生存,賺取所謂「能夠為她帶來安全感」的金錢,如此,她就不用每每在家人面前開口索取零用錢時,被羞辱、被質疑。
有時候,我覺得這些孩子,真的不是很需要錢,只是在索討的過程中,獲得一種愛與歸屬,一份簡單的、宛如家人日常的摸頭、拍拍與抱抱。但是許多孩子,無法從家裡得到,最終只能跟客人討抱抱。這些客人們不乏一些「乾爹」,有些乾爹們關心她們的需要,或許部分有期待以性來交換,但不可否認,也有些人是單純予以關心及金錢援助。相比之下,家庭的功能自然黯然失色。而與家庭的傷害相比,酒店的場域相對而言,想喝多少酒、或跟哪些客人接觸,反倒看似是孩子能夠有較多自由選擇的空間。(這邊所說的看似,是因為完全自由選擇的少之又少,許多酒店還是與集團掛勾,或是蘊含毒品的控制或強迫接客。抑或是成人的循循善誘,讓少女/少男們脫離原先的生活圈,進到複雜的是非之地。)
四年來,我與105走過一些風雨,從她活蹦亂跳的擅離機構,以及某段時期家人的奪命連環扣,到她再次碰毒延長安置,捎來一封只有一句厭世話語的信件。(拆開時令我啼笑皆非,而且還用急件的郵票)。三年前還在信誓旦旦對我說任何人都無法阻礙她以後要做八大的決心,直到去年開始告訴我她好想回到單純的學生時代。
四年後的今天,我看著她紮起了輕盈的馬尾,化著淡妝,迎面朝著我開朗微笑。陪著她聊聊近況,告訴她我眼中的她,多麽特別與美麗,她眨眨眼問我她是真的很美麗嗎?我笑笑說,是啊。
要她相信自己的美麗,還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們慢慢步行到學校,邊乘著秋風邊輕鬆的聊著天,進到校園的她已經走遠,仍在遠處揮著手。我看著她小小的身影,慢慢形成一個小小的黑點,學校的喧鬧聲是一種再平凡不過的日常,鐘聲鐺鐺的響起,這樣的日常,她卻遲了多年。
「我愛妳,姐。」後來她捎來了一封訊息。
訊息很簡短,但是是這四年來,第一次聽見她這樣真情流露的表達(畢竟以前很常是憤慨激昂的,笑)。我看著手機螢幕,有種酸楚幾盡奪眶而出。我不確定安置對她帶來多少的改變,畢竟她的人生是屬於她的人生,選擇,也是她的選擇。然而我開始可以感受到,因著學習感受到愛,使她也開始變得溫柔。
我們不都是需要愛嗎?因著曾經被愛著,而相信有愛人以及愛自己的能力。
在社政體系打滾久了,常會看見有些家庭不斷在各個網絡中重複循環與流轉,集結家庭暴力、虐待、性侵、中輟、毒品等經驗於一身的孩子不在少數,而到我們面前時,通常已經傷痕累累。後來發現,當我們聚焦想要解決問題的同時,其實更難真的解決問題,破掉的心,需要更多能量灌注,而不只是侷限在叫他要準時回家、要穩定就學就業、要和家人修復關係、做愛時要記得戴套……要如何如何的種種規範中。很多時候,需要更長時間的陪伴與醞釀關係,允許孩子跌倒與闖蕩,允許孩子知道與能盡情表達自己的感受與限制,才能讓孩子感受到被愛的真實性吧。而當他們願意將信任拋出,我們才有機會承接。
對我而言,這些孩子,不僅僅是代號,而是每年、每年,走過我的人生,一個個獨特且真實存在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