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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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練習為情緒命名開始,看見男性「被封印」的受傷

撰文/陳佩儀(公民對話部倡議專員)
Photo by Christian Erfurt on Unsplash

2003年,一位男性卡車司機載著汽油衝撞交通部,震驚整個社會。他是一個家暴事件的行為人。事件讓社會大眾意識到多數男性內心難以言說的情緒,在日積月累的壓抑中,擰成尖銳的螺絲釘,刺傷別人也傷了自己。

基於對男性的關懷,2004年政府設置了「男性關懷專線」,提供一個抒發情緒、解決家庭暴力問題的服務平台。

抒發情緒對男性來說,為何成了一個重大的難題?或者說,這些情緒為何在男性的養成過程中長期缺席、不被允許,使得生命中的痛楚至終以野火燎原之姿,炸了開來?

美國社會學家亞倫.強森在其著作《性別打結》一書中提到,在父權體系的設定下,男性的本質是陽剛,而情感深藏不露是其中的一項特質。與情感疏離,表現出不軟弱,才能保障男性在父權體系中的控制與支配的位置,並且以此為勇敢的表現,也才「像個男人」。

陽剛並非沒有情緒,但只有能強化男性的控制和地位的情感可以表露出來,像是生氣,而其它不被認可的情感,像是難過、害怕、沮喪,則被輕忽帶過。在父權系統的運作中,男性從中獲得特權,但也因為參與其中而受到傷害,包括情感的、心靈的、身體的及關係的傷害。這些傷害在近年來逐漸受到關注,也開啟更多關於男性關懷及自我照顧的對話。

 

不准男性示弱的社會氛圍

J長期從事帶領人認識自我及自我照顧的工作,和他聊起接觸男性求助者經驗時,他表示,一般來說,男性是比較不會求助的,因為不能示弱。「男性會求助,通常都是問題比較大的時候!」

中年求助者常常是因為中年危機,像是親密關係跟親子關係出現問題;較為年輕的求助者則通常是被家人逼來的,求助原因多數為情緒無法穩定、影響課業,或是精神疾患者。男同志基本上是因為關係跟身份認同的議題,主動求助或者被家人要求去諮商。

男性求助本就不易,若再加上信仰的合理化,就更為困難了。「男生可能會說『我不孤單,因為神與我同在』,但其實他很孤單,只是被合理化為『大家不懂我沒關係,上帝懂我就好了!』」如此以信仰合理化自己的寂寞、孤單以及不被瞭解的失落。除此外,J也提到,因為基督宗教強調「信心」的課題,若基督徒求助,就更顯出其「缺乏信心」、「有損基督徒形象」,為了掩飾弱點,「怕別人怎麼看待一個基督徒」,求助的動力就更低了。

在男性求助者的諮商過程中,會碰觸到成長中哪些議題呢?J很快就點出兩項:重男輕女、只許成功不許軟弱的價值觀。

重男輕女不只是讓許多女生受傷,不同的性別受到的影響層面有所不同,但無論男女都可能受到負面影響。「長輩會把將來的期待更放在男性身上,相對的負擔也比較重。」因著這樣的期許,男性意識到自己的重要性,因而覺得自己更需要表現堅強,成為可以被信任的人。

重男輕女連帶著也影響情感的表達,J說:「傳統上,男性在情感表達上,只要多說一點,大人不會去瞭解怎麼了,而是直接嘲笑或否定,甚至情感表達再多一點的時候,大人就會說『你怎麼那麼像女孩子?』」在這樣的社會氛圍下成長的男孩,不管是不是自身遭遇到這些事情,當身邊有其他男孩因此被嘲笑或否定時,男孩便學會了「不要跟他一樣」。

在這樣的氛圍中,男孩的情感表達受到限制,也越來越難以命名自己的感受。或許男孩可以簡單的表達出自己生氣、難過,但卻說不出更深沉的焦慮、擔心、委屈、遺憾……。同樣的,整個大環境釋出的「只准成功不許軟弱」的價值觀,不斷的形塑「什麼才是男人」,男孩在其中觀察,學會調整言行、不要犯錯、避免成為魯蛇或被訕笑的對象。這些價值觀在世代傳遞中不斷再製,在正式或非正式的教育體系中無所不在,而周遭媒體在展演中亦不斷強化甚至扭曲,身在其中的我們甚難脫身,成長過程中,難以不被輾壓成傷。

 

接住真實情緒,容許自己跌倒

在陪伴男性的過程中,J認為最困難的第一步就是協助他們承認自己有表達情緒的需要。生活中總有不少強調正向的人生格言,J認為有些像是嗎啡一樣,讓人可以遁入其中,欺騙自己直到爆炸的那一刻:

快樂也是一天,難過也是一天,為什麼不選擇快樂過一天?

你可以看暗的地方,你也可以看亮的地方,為什麼你每次都看暗的地方?

這當中有一個很大的危機:類似的話好像都在指責有情緒的人:你為什麼沒有讓自己變好?你可以選擇讓自己變好的,只是你不做!然而,一個小孩在無法反抗的時候,受盡各種委屈跟羞辱,是你無法了解的。你去告訴他「你可以饒恕啊,你可以選擇不要去想」,那他每天被打被羞辱的經驗是假的嗎?應該說,我們可以選擇誠實,也可以選擇欺騙,誠實是很痛苦的,但欺騙卻是舒服的。我無法告訴你,你永遠都有勇氣選擇誠實,因為太痛苦了。可是你必須容許自己有跌倒的時候,有不誠實的時候。

J覺察一些正向人生格言帶來的迷思,甚至是傷害,讓人難以看見自己受傷,切斷與內在的感覺連線,讓遺憾的黑洞持續蔓延侵蝕。「我會引導他們去看見自己在成長過程中比較不被瞭解的部分,先接住現在的情緒,陪他們聊與這個情緒有關的事件。」

在陪伴中,J邀請他們述說故事,引導的方向不是男性習慣被期待的「解決問題」,而是「心疼自己」。當這些求助者急著想要解決問題時,J卻陪著他們照顧自己失落的情感:「他邊講,我就跟他說,不用擔心自己不是好的父親,或是好的先生,要擔心的是,心疼自己沒有好好得到足夠的照顧跟愛,這跟對錯沒有關係,你已經盡力了……」

接著J會進一步邀請他們是否願意更多瞭解、疼惜自己,讓這一份愛流動,能以疼惜孩子跟自己的伴侶。聽故事的過程中,J也讓他們練習命名情緒,因為無法命名的時候,他們常常是焦慮的。而當J示範這些感覺是什麼的時候,求助者也跟著練習述說,一次一次的演練,讓他們的心逐漸安定下來。「陪伴男性的經驗中,越來越覺得清醒的地方是,你沒有要糾正、批評、定罪他們,你只是為了要瞭解他們,那有誰會為了你只是想善意的瞭解他們而阻擋你呢?」

 

日常練習題:靠近自己、從「人」出發

聽著J溫柔接住這些男性的故事,那離開諮商室,回到日常的「自我照顧」可行嗎?J建議從「靠近自己多一點」開始。但對於沒有經驗的人來說,靠近自己的「陌生感」可能會是一個障礙。或許可以從提問開始,例如問自己,常常會有莫名的孤單感嗎?如果可以的話,讓信任的人陪著自己去感受這種孤單。再者,試著辨識自己的情緒,寫下這種感覺,不是解決,而是靠近自己,懂自己。

除了內在感受的練習外,對於傳統的性別框架帶來的傷,J說,「沒有一個人可以選擇自己出生的性別,但可以有機會跳出性別的框架來提問,先成為一個健康的個體,再成為一個健康的男性。」對此,我們的提問可以是:做為一個人為什麼不能哭?一個人因為心愛的寵物過世了,會難過,這樣正不正常?以「一個人」來提問,而非以「一個男人」來提問,我們就有機會辨識出自己的性別框架,看見性別的壓迫,進而覺醒。

「陪伴不是為了改變或扭轉,而是讓受傷的人遇到愛,那個改變是自然的,而不是被要求或期待的。」J陪著男性說出不為人知的故事,在牽動情緒的過程中,練習為之命名。命名的路上,被壓傷,逼入死角的情感,有了落地安定的重量,緩緩的,不苛責、不批判、不定罪時,被擰成螺絲釘的人,逐漸鬆開,攤平,修成了靠近自己也能靠近他人的開關。

 

正式取得「獨立評論@天下」授權刊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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