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們的善意，成為老闆惡意剝削青少年的工具……

經歷過多次求職遭拒後，小毛興沖沖打電話來告訴我：「姐姐！我找到了一個在牛排店的工作機會喔！這樣我就可以幫忙媽媽多付一點房租。」

小毛自幼喪父，母親為新住民。為了能在台灣生存並養育小毛，小毛的媽媽犧牲與小毛相處的時間，努力工作賺錢，但卻也導致小毛的童年經常都是一個人，再加上因為積欠房租必須不斷的搬家，很難建立穩定的交友圈。也因著媽媽新住民的身份，識字有限，導致小毛後天刺激不足，而有疑似邊緣智能障礙的狀況。

然而，小毛的認知能力與邏輯反應未達身心障礙領冊標準，無法使用身障資源，仍需以一般身份求職。種種條件使得他求職過程不斷碰壁，有時好不容易錄取了，卻因反應能力不佳，在職場遭受排擠而被迫離職。

「老闆說，我現在白天還在唸書，下個月畢業就可以把我升成正職。等工作存到錢，明年我要去台南念大學，也可以自己在外面租房子。」聽見小毛滿懷雀躍的聲音及對於未來充滿美好的憧憬與想像，我也替他感到開心。卻沒想到，這個夢想最後竟被惡意踐踏。

基本的工作待遇，在這些孩子身上竟是奢求

小毛在牛排店工作了一個多月，然而發薪時，老闆僅給了小毛不到半個月的薪水，同時還積欠其他員工好幾個月的薪資。員工們一起到勞工局檢舉，這才發現，原來老闆故意錄用一些未成年、弱勢家庭以及智能發展較不足的青少年，就是吃定了即使自己不發薪水，這些青少年也沒有求助的資源與能力。

第一次的調解會議，老闆允諾會在下次調解會議上結算員工薪資，並給予他們應得的薪水。然而第二次調解會議時老闆不僅遲到，還厚著臉皮告訴員工「薪水還沒算好」。小毛和其他員工被點燃情緒，怒斥老闆根本就是蓄意拖延，「你知不知道有人因為你無法支付房租，要靠著借錢才能生活？」調解委員在無計可施的情況下，宣判此次調解不成立。

我陪著小毛試圖找出其他可能，調解不成立之後，這些員工還有什麼方式可以取回自己應得的薪資？得到的回覆是：可以到市政府諮詢法律扶助、提出民事訴訟。可是問題來了：無論提出民事訴訟、法律扶助或墊償補助措施，在這些員工未滿20歲的狀況下，皆須有法定代理人出面協助處理，然而對於家庭狀況處於弱勢或風險情境的青少年來說，法定代理人往往也陷於個人脆弱處境或限制之中，未必能即時發揮協助者的角色功能，陪伴孩子去面對這些狀況。

調解會議之後，我試著私下向老闆溝通，說明這些青少年生活與家庭的困境，期望老闆體諒他們，至少把他們應得的工資還給孩子。沒想到老闆卻反而指責我：「這種小孩能力這個樣子，根本沒有人會用他，我是好心錄取他，他現在竟然還敢對我大聲叫囂，都是你們這些社工沒有把孩子教好，才會讓他用這種態度處理事情！」面對無來由的指控，我一度氣得捏緊拳頭，但為避免落入無效溝通的處境，最終還是選擇轉身離開。

我們的感恩，卻成為他傷害無辜青少年的工具

根據新聞報導與小毛向勞工局申訴的資料指出，台中勞工局曾於7月10日接獲8名該牛排店員工申請勞資調解，指稱公司積欠109年5～6月薪資總計28萬餘元，但這些員工離職後，牛排店負責人故技重施，陸續錄取多位經濟弱勢的員工，到了8月勞工局再度接獲11名員工投訴。投訴員工當中包含7名未成年人，且於員工就業期間，該雇主均未投保勞健保。

剛發洩完怒氣的小毛一臉失望的問我，接下來該怎麼辦？我心虛的告訴他官方答案「提出民事訴訟」，但心裡很清楚：以小毛家裡的狀況，媽媽連基本生活都自顧不暇了，哪有辦法支持小毛順利提出訴訟？

小毛問，「那我要等多久才能拿到薪水？原本以為如果今天拿到錢，中秋節就可以搭火車去找在其他縣市工作的媽媽了，可是現在……而且如果沒有拿到錢，我怎麼敢再找下一份工作，如果又遇到一樣的事怎麼辦？」身為社工的我只能盡量安撫，但對於小毛的提問，我也沒有答案。

從勞工局回辦公室的路上，我騎著車，眼淚不斷地掉下來。眼淚中蘊含的，是對這些青少年努力工作、生活卻拿不到薪資的心疼；其中也有不甘心與自責，想起有次在職場訪視時，我曾感謝老闆願意給這些孩子一個機會，卻沒想到這些話現在淪為雇主傷害青少年的工具。我的眼淚是為了這些青少年在工作現場所遭遇的不公平際遇而生氣，也是身為一個社工的無能為力。

培力青少年，需要整個村子的力量

勵馨基金會的服務宗旨之一是期待創造對兒少的友善環境，也培力服務對象自給自足。但這些自身能力有限卻仍然力爭上游、努力工作以維持生活的青少年們，卻換來雇主的惡意剝削，這是社工在培力初期萬萬沒想過的事。沒想過孩子的弱勢處境將淪為他人利用的工具，也沒想過即使不在意什麼福利，他們竟連基本的薪資都無法拿到。

非洲諺語說：「養育一個孩子需舉全村之力。」培力一位青少年亦如是。孩子無法決定他的出身與家庭，然而由我們構成的社會，是孩子的生活環境。我們能決定這個環境是尊重包容，或者窒礙難行；校園中的老師能決定他的學習環境是因材施教，抑或是照本宣科；職場上的雇主能決定他的就業環境是友善彈性，抑或是壓榨剝削。

創造青年友善的職場環境，需要你我齊心合力，也許是一點容錯的空間、一個微笑、溫柔的眼神，給予符合法規的薪資甚或更好的待遇。當他們感受到被這個社會善待，便能長出能力回饋給社會。

原載於 獨立評論@天下 ：當我們的善意，成為老闆惡意剝削青少年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