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必須要從這群勇敢的性創傷倖存者,願意走進這扇門說起:「當一接觸時,服務就開始了,而最重要的任務就是讓服務對象『現身』在我們面前。」勵馨基金會蒲公英諮商輔導中心(以下簡稱「蒲公英」)總督導李婉菁眼神柔和且堅定,「多數倖存者因為所遭遇的事件,對社會環境感到敵意與疏離,於是他們會反覆測試,確認這份諮商關係是否足夠穩定、安全,值不值得放手一搏,將自己打開,傾訴內在的世界。」
「你根本不會知道我遭遇了什麼!」多數性創傷倖存者經歷傷痛的同時,也扭曲了對愛與自己本質的認知,一道道落下、難以癒合的傷與對人的不信任,會不斷重覆出現在每一段人際關係裡面,且持續發酵。專任諮商師徐琳雅腦中閃過無數的會談畫面,「對方會明顯讓我知道,他不信任我這個諮商心理師,但更重要的是,他其實是更沒有辦法相信自己身而為人的意義與價值。」
勵馨蒲公英的服務對象多為自行求助,包括基金會內部轉介,或政府單位與其它社福、醫療機構轉介。其中,以內部轉介為例,個案處遇複雜:廣義是性/別暴力當事人、伴侶和家庭,除了占最高比例的家內性侵倖存者外,也包括家暴受害者、目睹兒童、非預期懷孕少女,以及性剝削兒少。
「無論哪種處遇,性創傷受害者都需要長期陪伴,近年多重創傷的個案比例逐年攀升,不太可能一、兩個月就結案。」李婉菁說每個人的療癒時間和歷程皆不同,但平均每位倖存者需要三至五年的服務時間,「尤其是早年的性創傷,隨著生命歷程一直走,對於受害者的人格、問題解決等影響層面非常廣泛。」長年與創傷拉鋸、抗衡,線性時間對於倖存者來說已經不敷使用。「而建立信任、穩定的諮商關係是療癒的必要條件。」說到這裡,李婉菁輕聲嘆了一口氣,聲音輕的像是不希望被人聽見她的無奈。
目前各地政府單位所提供的性侵與家暴被害人的心理復健資源十分有限,最多補助12次個別諮商治療費用。李婉菁說:「性創傷受害者面臨的是關係整體的崩解。僅僅12小時的會談,諮商師很多時候可能還沒進到核心的工作,卻得因為補助的限制,不得不切斷好不容易建立的信任關係。」
「這就是二度傷害, 之後接手的工作者將面臨更困難的處境。」她的口氣突然嚴厲了起來。
「並不是一定要由同一位諮商師陪伴走完療癒的路程,」李婉菁明白現實與理想的差距,但仍難以接受制度使狀況更形複雜,她繼續說:「可以理解政府資源公平分配的原則,但與生命工作,若忽略每個人的個別化差異,這是危險的。」
當政府提供的補助戛然而止,在沒有足夠的經濟條件或良好精神狀況下,難以主動走進諮商中心或醫療院所,因而停止向外求助,直到哪一天議題又被激發,便再次落入貧窮陷阱的循環。蒲公英諮商輔導中心是台灣第一個不以次數限制諮商療程的社福機構,「但這不代表可以無止盡的面談下去,資源有限是事實,不過蒲公英重視獨立個體性,我們瞭解每個人復原歷程與階段都不一樣,而勵馨蒲公英會陪你走過一段。」李婉菁不忘重申原則的同時,語氣仍帶著柔軟。
「責任的承擔是治療過程不可或缺的第一步,一旦能體認 到自己在生活困境的產生過程中,扮演了什麼角色,就能 了解自己、而且只有自己才有改變處境的力量。」
──存在主義心理學家歐文•亞隆(Irivin D. Yalom)
不同於多數諮商中心,蒲公英的服務對象往往並非處於金字塔頂端。李婉菁坦承:「付費諮商是個負擔,我們的個案不太可能掏錢,但並不代表不能。」她解釋背後所涉及的心理動力,眼前的這個人是決定承擔起面對、處理自己創傷的責任,還是全然沉浸於覺得自己無能為力的姿態,認為需要別人來負責。
蒲公英設立初期,提供諮商服務並沒有收費。近年來,為了在「有限資源」和「個別化差異」間取得平衡,臺中蒲公英發展出彈性的付費機制。在正式進入諮商關係前,由專任諮商師擔任個案管理與服務對象初談,其中包括如何收費。服務對象可以選擇不付費,或者視情況支付200元至1,200元不等的費用。從中,諮商師需要評估對方是仍陷溺於自身議題在討價還價,還是想要撇清責任,或者真的面臨經濟壓力。透過其選擇承擔的多寡,也讓諮商師瞭解服務對象眼下的狀態與目的。「但在一般諮商師的養成過程中,並不會學習到與個案洽談費用這件事。」李婉菁說。
傳統的諮商專注於內在的微觀介入,但一個人的背後是整個家庭和社會。「人活在關係與環境裡。」李婉菁認為走出診療室,諮商師更能看見,服務對象在真實世界中所遭遇的難題,像是複雜的弱勢處境、資源網絡的斷裂、不同社會工作系統間的漏接,甚至是父權結構下對性別的傷害。
勵馨蒲公英的諮商服務離不開網絡合作,專任諮商師尤郁寧舉例,如果從家庭暴力暨性侵害防治中心(以下簡稱「家防中心」)轉介一名學生個案,系統工作中會有家防中心的社工、學校老師,而遭遇性侵的孩子有時合併一些精神狀況,因此還有精神科醫師一起工作,「假如孩子發生緊急事件,有自殺的行為,我們便會以諮商的眼光,看見孩子內在世界發生了什麼事。」她說,看似自我傷害的外顯行為,有時候孩子的心裡是害怕受傷的,「可能是害怕明天要出庭,害怕會看見加害人。但外界只看見她反覆自傷,通常就只能通報就醫。」她進一步說明,當系統裡的專業工作者都能明白孩子的自傷行為其實是在向外界求救,工作者可以同時教導重要他人如何適時引導,更能大幅減少傷害的發生。
「蒲公英希望能促進不同的專業對話,」李婉菁說,每個場域的專業工作者有各自的強項和優勢。像是學校老師熟識班級裡的每一個孩子,瞭解孩子的脾性,這些都是創傷復原歷程中的重要資源。「讓網絡裡的專業工作者都看見合作的價值,並且在各自的角色位置上發揮功能,將專業服務與資源最大化,以達成終極目標: 陪伴家庭修復事件所帶來的衝擊。」李婉菁一字一句勾勒出,長年投注蒲公英發展社區諮商的藍圖,也期待小蒲公英在台灣各地的社區開花、綻放。
提及蒲公英的短期目標,李婉菁眼神炯亮,以臺中蒲公英為例,不只服務臺中地區, 也外展至鄰近的苗栗、彰化、南投等縣市。她說:「目前,由蒲公英的專任諮商師協助各地社區諮商師,建置當地的心理諮商服務,希望能在地發展小蒲公英的工作模式。」除了分享性創傷個案臨床服務的知能,也提供行政工作、資源連結的引導和協助。「同時,透過社區臨床工作者的培植、公眾教育與政策議題的醞釀,多管齊下才能真正進到社區,落實性/別暴力防治的工作。」
臺中蒲公英堅信「尊重多元文化」與「客製化」的信念,李婉菁期盼實踐社區諮商服務的成功經驗,能夠成為勵馨服務性創傷倖存者、重要他人、社區環境及專業社群間,投身性╱別暴力創傷療癒工作的養分,並於臺北、高雄與臺東的蒲公英發展出因地制宜的社區諮商服務系統,也希望有一天在臺灣各縣市社區落地生根,一同營造「合作、共好」的社會關係網絡。
「妳剛剛講這段話,妳其實很氣妳的父親。但妳剛剛告訴我,妳沒有。」
李婉菁想起,會談時曾經看著眼前的孩子氣地全身顫抖,「這個不一致是創傷帶來的後果,孩子要覺察才可能往下走,如果沒有覺察,我只是告訴她:『不是你的錯』是沒有用的,腦袋裡知道,但情感上過不去。」
往往在創傷發生當下,或者創傷事件之前,受害者被父權社會氛圍洗禮了一輩子。「她身上已經有一件衣服,而要拿掉這件負面自我認同,和外在標籤汙名的衣服,諮商師需要透過來來回回的對話,讓她意識這件衣服對她的影響。」李婉菁認為,諮商師就像一面鏡子,幫助對方看見她所看不見的。
在諮商空間中,唯有當對方感受到諮商師的接納,才能在信任中自我坦露,「如果諮商師表現出自己是激進女性主義者,個案怎麼可能說出:『我認同我爸爸說的』,甚至承認自己在被傷害時是有身體愉悅感的。」她強調諮商師需要選擇適合眼前個案的工具,並且區分出來對臨床工作的優勢和劣勢,思量了一會兒,她不諱言地說:「有『性別眼光』是重要的,但進到實務的工作現場,這些知識與論述不能成為助人的阻礙。」
諮商有沒有療效,最終要回到關係中看見轉變,讓倖存者找回與自己、家庭、社會與世界的連結。勵馨基金會蒲公英諮商輔導中心提供一份信任且穩定的諮商關係,並透過專業工作的合作網絡整合內、外在世界的資源,陪伴倖存者走過生命創傷的荒蕪,在腐敗的泥土中迎來一整片飛揚的蒲公英,見證彼此生命堅毅的美好。
臺北蒲公英(02)2362‒2400
臺中蒲公英(04)2223‒8585
高雄蒲公英(07)223‒7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