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0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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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見了,那個曾經目睹暴力的孩子

撰文/江貝琪(公民對話處 專員)

因為過去所學、工作經歷都沒有接觸過家暴或親密關係暴力相關議題,所以直到進入勵馨基金會工作後,我才第一次聽到「目睹兒」這個詞彙。我還記得到職沒幾天,看見勵馨對目睹議題的介紹時,心中油然而生一股不以為然,「這也可以是受害者?」「被打的又不是孩子,是要服務什麼?」種種自以為是的想法,現在回想起來,自己真是無知。

 

因為工作的緣故,進入勵馨工作一段時間後,我有機會與第一線的服務社工訪談,每一次的主題都不一樣,有次正好就是目睹兒。採訪前我做了些功課,因此對「目睹兒」有了基礎的概念:親自看見、聽見、感受到父母或家人激烈衝突的場面,或許沒有受到直接的生理傷害,但心理極有可能受到創傷,以致影響之後的認知、情緒處理,甚至對身心的健康成長都有深遠、巨大的影響。

 

上述這些對「目睹」議題的說明,其實仍然是相當粗略的,然而慚愧的是,當我在訪問前,我理解的就是那麼多。後來,採訪很順利,社工們很熱忱、詳細地分享第一線服務目睹兒的實況。聽見社工的敘述,我真心佩服他們的熱情、耐心和愛心,尤其得知目睹服務通常是以「年」起跳時,我很驚訝,也更敬佩第一線社工的無私付出。

 

後來工作順利完成了。雖然與社工訪談時說的那句話──「目睹兒少的傷是看不見的」,不時從腦海中跳出,但我的心緒也沒有因此產生任何波瀾,我很平靜,因為打從心底感到不以為然,直到第一個畫面浮現。

 

因為自以為是,所以對痛苦毫無防備

心理學有一個名詞叫作「重現」(flashback),就是過去的情境會突然出現在眼前,當下的感受與情緒也會瞬間湧現,而這些情境多是負面或受傷的回憶,讓人猝不及防。我很熟悉這種情況,當「重現」發生時,不論我當下在哪裡、在做什麼,我都會猛然停下,甚至會下意識地罵一聲髒話。接著,我只能緊閉眼睛、咬牙等著,等著突然湧起的憤怒、委屈、羞辱、恐懼慢慢消褪。

 

完成工作的沒幾天,我在十字路口,腦中突然浮現一個畫面:十多年前,我在路邊看見一對夫妻大打出手,太太痛哭嚎叫、猛打猛踢,而先生一手抱著孩子,一手狠狠扯著太太的長髮,把她盡量拉離自己遠點,同時也在咆哮回擊。那個孩子還很小,只是個嬰兒吧,幼小的他趴在爸爸肩上哇哇大哭,大人小孩的哭聲、怒罵聲混成一塊,整個情況幾乎可用「慘烈」來形容。

 

他一定很害怕吧?連在旁邊看的我都怕了,想到這裡,我不忍地閉起眼睛轉過頭去,此時,突然一個念頭鑽入我的腦中:他很害怕,也跟我一樣,不敢看、不願看,所以只能全力抱住爸爸,死命閉緊眼睛,小小的手緊緊抓著爸爸的衣服,彷彿溺水的人緊抓著浮木一樣,等著、忍著,直到風暴過去。想到小小的他根本就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卻已經開始在忍受了,我發自內心為那個孩子感到心痛。

 

突然間,我的身體微微抽動了一下,我回過神,發現自己還站在路口,不知道已經錯過幾回綠燈。我又經歷「重現」了,旁觀那場劇烈衝突的恐懼、為那孩子產生的心痛,跟著畫面一起重新湧現,而我下意識地緊閉起眼睛,呆站在原地,等著「重現」的浪潮退去。

 

這是我第一次在路邊產生「重現」的情況,真實還原的一切有點嚇到我了,我趕緊邁開步伐,隨著急促的動作,那些畫面、感受、情緒一片一片退去,總算讓我心神漸漸安定下來。然而,這只是那晚的第一個畫面。

 

強迫倒帶的畫面,讓我明白真相

「把頭抬起來看我!」母親哭吼著,而我和哥哥只能怯懦地聽話,迎向母親滿臉淚水、幾近發狂的臉:「你們都是狼心狗肺!豬狗不如!!」

 

「王八蛋!你們三個人都是王八蛋!你這老王八最王八蛋!」母親捶打著父親,父親緊緊架住她,也高聲回罵,一邊對我們吼著、要我們回房間去。

 

「像你媽媽那樣,吵架時歇斯底里、什麼話都說得出口,氣消了又沒事一樣,其實是很少見的。」父親嘆了口氣:「一般人沒辦法接受的,你們一定要記得,出去外面不可以那樣,交朋友、同事、結婚,都不可以那樣。」

 

都不可以那樣……

 

「你在幹嘛啊!?」男友的聲音把我拉回現實,他急急將水龍頭關掉。「我看你水開著,根本沒在洗碗,你在發什麼呆?」面對他的疑問,我沒有辦法回答;我無法告訴他,我不是在發呆,我是在等羞恥、委屈、難過褪去,我更無法告訴他,剛剛他的質問激怒了我,怒火比我的回神竄得更快。「干你屁事啊?」這句話差點就脫口而出,但我忍下來了,因為我記得爸爸說過,不可以那樣。

 

於是我忍住了,沉默地把水龍頭打開繼續洗碗,男友看我這樣,也悻悻然離去。我沖洗著泡沫,眼睛卻突然感到酸痛,我下意識地用手去抹,反將泡泡抹進眼睛、刺激加倍,最後不得不狼狽地把臉直接湊到水龍頭下方,水嘩啦嘩啦地流,沖去泡沫、突如其來的眼淚、以及難以消退的情緒。

 

現在想起來其實很好笑,我那時候就好像在瀑布下打坐修行的僧人一樣,但也確實,在水龍頭下的那幾秒鐘內,我平靜地領悟了一件事。

 

我自己也是目睹兒。

 

延伸閱讀>>>>>>>>「看到他們生氣,我也會覺得生氣……」家暴目睹兒的超載心靈

請看見那個孩子,與他傷痕累累的心

就像社工所說,目睹兒少的傷是看不見的,因此更難察覺,然而幼小尚未長成的身心,經歷高衝突的驚懼,創傷將是難以想像的深遠。有些孩子會因害怕,或是被大人警告「家醜不可外揚」而選擇隱忍,卻不想創傷在無形中一次又一次地累積;又或者孩子在家中沒有機會學習正確表達、抒發情緒的方式,無意間也學習了家中成人的互動模式,因此除了壓抑、憂鬱,部分目睹兒少也會出現偏激的想法、易怒或過度的情緒,甚至具有攻擊性的行為表現。

 

我個人的狀況是兩種情形都有,當衝突發生時,我大多時候是呆住的,接著我會盡量忍耐,試著息事寧人;但如果是和關係親密的人發生衝突,有時我忍著忍著,就會突然發怒、甚至大哭大叫,好像一定要鬧成那樣,才算完整表達了訴求。

 

除了我之外,我的哥哥當然也受到影響;相較於我,哥哥一直是比較冷靜理智的,絕大多數時候,即使對方已有情緒,他都還是能平穩、思路清晰地與人溝通,但唯有一個例外:一旦對方莫名遷怒於他,那怕只是一點點語氣不佳,都會讓他大抓狂,暴吼、搥桌、捶牆壁都有可能。

 

以前我會覺得,每個人都有地雷,或許遷怒就是哥哥的地雷吧?但直到領悟過去成長過程中的目睹經驗可能帶給我們的影響後,我開始檢視自己和哥哥表達、處理情緒的方式,我發現,我們許多的言行表徵,都很符合目睹兒少的情形。

 

我相信,我們的情況並非少數,在我們的上一代,親職教育尚未普及與成熟,父母們也是在摸索中學習。再說,他們也是獨立的個體,除了爸媽,他們也有其他的身分跟責任,生活中各種壓力讓他們情緒失控,很容易起衝突,這些都是人之常情。但這可能代表了,有目睹創傷的人,也許比目前所知的多上許多,然而他們可能未必知道內心的傷從何而來,也從未被療癒過。

 

我的母親其實是個熱情、善良的人,但就像我父親所說,她在吵架時容易情緒失控,也容易說出許多傷人的話。在我和哥哥小時候,父母時常爭吵,不論誰對誰錯,最後總是兩人情緒都非常激動,而我和哥哥除了看著、聽著之外,有時也難免被波及,我到現在都還記得那種死命忍耐的感覺,還有另一種感覺:終於開始麻木,甚至能平靜地暗中讀秒的感覺,不只是我,哥哥也是如此。

 

然而麻木不代表已經心如鋼石、刀槍不入,我還記得那天晚上,母親近乎瘋狂地罵我們「狼心狗肺、豬狗不如」之後,突然就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癱軟在地上,父親試著扶她出去,她卻又突然倒在父親肩上啜泣,好像忘了,這個人也才剛被她痛罵羞辱過。

 

母親被父親扶出去了,而我們倆還呆呆看著剛剛母親站著的位子,我感覺不到任何情緒,但眼淚卻不斷地流下來。接著,哥哥轉過頭來、平靜地問我:「你現在要睡了嗎?」我永遠忘不了,即使他的聲音、表情鎮定自然,好像剛剛那場風暴從未發生過,但他的眼睛就跟我母親一樣,紅得可怕,且盈滿淚水。

 

讓我們一起溫柔擁抱內在受傷的孩子

那些言語,在母親離開房間後、在往後的日子、在我們長大好幾年後的現在,仍然狠狠地、深深地扎在我們的胸口。

 

我不怪我的母親,但我也還不知該怎麼面對這個傷口,有時候我根本找不到它,但它仍然存在,而且不時就會隱隱作痛,目睹兒少的傷難以察覺,然而,它的確是一個不容忽視的創傷。當我意識到這一點時,真的對剛到職時的無知感到羞愧,反省之餘,我也深刻體會,不要輕看任何一種痛苦──不論自己是否感同身受。

 

同時,我也衷心希望,社會對目睹議題越來越重視,能有更多遭受目睹創傷的孩子透過療癒知道這些表面上的壓抑、畏縮,以及看似難以控制的情緒,都曾經是內在想要保護心裡受傷孩子的一股重要的力量。不要去責怪或否定這些情緒與感受,因為我們那時候都太小,當時的身體和心智不足以保護自己,於是這股內在力量努力乘載起受傷當下的情緒與記憶。而現在我們長大了,慢慢長出新的力量,能夠感到安全、關注自己的內在,希望有一天我們都能好好傾聽、擁抱曾經的受傷的孩子,也感謝並肯定那股曾經保護自己的內在力量,接下來交給長大的自己,好好照料與並與內在的小孩和大人共處,讓我們都有機會療癒曾經的受傷、慢慢復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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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每年約有7萬名孩子暴露在家庭暴力之中,目睹兒雖然不一定直接遭受暴力,但在目睹家人受暴的過程中,傷害也烙印在孩子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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