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和小平約好的捷運站出口,我向天探了探,鋒面過境的下午竟然沒雨,品嘉在一旁激動的感謝上帝。
小平是勵馨社工諮商部「多重歧視性別暴力防治中心」(下簡稱「多歧中心」)服務的對象,她是一位長年遭受校園霸凌的多元性別者,目前在找工作,今天答應讓多歧中心的社工品嘉,還有我一起去家裡拜訪她。
同志議題升溫的幾年內,「玫瑰少年」葉永鋕的故事以許多形式留存在我們的記憶:一個陰柔的男孩子,為了避免被同學強脫褲子「驗明正身」,只敢在上課時間獨自上廁所,最終發生了不幸;但他促使台灣重視多元性別議題,他的母親──葉媽媽的身影,也經常在同志運動的前方,鼓勵多元性別孩子們勇敢做自己。
每當聽這個故事時,我都會問自己一個問題:那些活下來的葉永鋕們,現在過得怎麼樣?如果連葉媽媽都不接受葉永鋕的樣貌,我們還有機會聽到他的故事嗎?2020年的台灣校園,是否還有更多的玫瑰少年,正沉默的忍受傷害?
「很多個案來找我們時,已經有了不好的求助經驗。」品嘉告訴我:「比方被諮商師或者醫生問說『你想不想改變自己的性別氣質/傾向/認同?』個案一聽就懂了,就不會再去找他了。」
對多元性別者(LGBTQ+)來說,求助隱含著被出櫃的風險。如果他在一個不接受同志的家庭,他有可能被趕出家庭。出櫃也可能破壞他原有的職場或人際關係。台灣雖不乏支持同志的團體,但僅是「倡議型」居多。社福機構、心理諮商、113……等主流社會早已習以為常的支持系統,對多元性別者仍是陌生的。如果助人工作者不了解、甚至排斥多元性別者,求助就無異於暴露於危險之中。
這就是勵馨開展多歧中心的原因:希望能接住所有遭受性別、年齡、精神狀況、身份等多重歧視的人。
跟小平見面後,她帶著我們走回家。打開門,父母本圍在客廳裡看電視,見到我們立即起身。台語一來一往間,空氣中充滿自己人的訊息,寒暄後,品嘉用眼神示意小平帶我進她房間。我側身進房,後背包不小心撞倒了一個擺在桌上的瓶子。
媽媽立刻不愉快了。「你看,她房間明明很大了,卻都不收拾。」
房間沒有多的椅子,小平讓我坐在床沿。
小平生理性別是女性,氣質中性,性傾向尚在探索中。家庭氣氛很傳統,重男輕女且難以接受多元性別,因此小平的「身份」在家是個秘密。她形容自己「跟一般的女生不大一樣」,喜歡修電腦、不喜歡嬌滴滴的說話,當身邊的女孩們去逛街時,她也逛,只是她是去紀錄服裝市場的趨勢。
或許就是這份「不一樣」,從小學起,她就一直受到校園霸凌。有同學天天帶狼牙棒上學,找到機會就打她;有同學會偷其他人的東西丟到她的書包裡誣陷她;因為外表不夠「女生」,「母豬」、「肥豬」這類詞更是沒少過。
她曾向父母求助,但媽媽表示「男孩子調皮在玩吧」,爸爸則說「別理他們就好」;而老師,頂多就是把同學找來跟她道歉⋯⋯後來,她自己學了跆拳道。
「我很能忍,如果表現出來就是我真的受不了了。」她描述回憶裡的場景:「我重重地踢在牆壁上或者擦過他們臉旁,告訴他們不要太過分。」
在校十幾年來,除了承受著肢體、言語霸凌,小平也曾因為被女性密友察覺她不尋常的愛慕後,帶著其他朋友一起疏遠她、並以異樣的眼光看待她。在這些有苦難言的經歷中,畫畫是她為數不多的出口。她擅於觀察人,形容自己「一眼就可以看出誰會得罪我三年」,她拿起從小到大的畫作給我看,第一張圖就是個長髮的漂亮男孩。
「我觀察到學校有長頭髮的男生,他們內心是女生,體育隊裡也有那種女生,內心是男生。」我問她怎麼看待748施行法?小平說她當然支持,「他們也需要伴啊,不然要一輩子孤單嗎?」
艱苦人疼惜艱苦人。我忽然想到這句話。
在過來小平家的捷運上,品嘉向我分享自己的心路歷程。他也曾因為性別氣質不夠「像男生」而受到霸凌。
「但我是恰北北,我當場跟霸凌我的人說,敢碰我我就報警!我說到做到!」
小時候他只要看到有人被欺負,一定站出來反擊。長大後成為社工,聽到勵馨想開展多元性別者的直接服務,立刻覺得這是自己的使命。
直接服務,最困難的總是「建立關係」,有時對方相不相信你就在一瞬間,其中關鍵往往是最小的細節。因此品嘉再三跟我叮嚀,不要說「幫忙」,聽起來太高高在上;不要說你「應該」要怎樣,而是你「想要」怎麼樣;不要用專業術語,聽起來很像把別人當笨蛋⋯⋯,然後把一個禮物放進我的包包,叫我最後記得送給小平。
「你在擔心什麼?」
「擔心你說錯話,人家誤會你的一番美意,你們都會受傷啊。」
品嘉說,多歧中心剛開始時,曾有一位跨性別者來到勵馨,櫃檯轉接時沒想太多,一句「樓上有位先生找你喔~」,對方聽到後立刻拍桌失望的離去。從此,勵馨一律使用性別中性的名詞稱呼「訪客」。
「你覺得『說錯話』的助人工作者,有錯嗎?」
他沒有直接回答。「高敏感性,是多元性別者的特質。」
多元性別者在生活中,往往需要戴著不同的面具,即使受傷了,也不能夠表現出來。家庭給的傷總是最深的,無論是精神上或肢體上,傷會一直跟著他們長大。環境中的歧視言論,讓他們對世界帶有敵意與恨意,像(愛家、平權)公投那段時間,許多沒證實的假消息在各種社群平台流竄。
小平的父母也有收到這些訊息。在公投期間,小平潛入愛家公投的社團,研究對方的論點、整理,再告訴對方他們的想法哪裡有誤。
「我會告訴他們,我不是同志!我跟你們一樣愛家,可是你們自己看看,你們的想法是不是哪裡有問題?」
我眨了眨眼:「你還這麽認真研究他們講的每一句話,不難過嗎?」
「難過,因為那些同志被誤解了。」
「那些同志?」我凝視她:「聽起來妳需要否定、偽裝自己的身份,會不舒服嗎?」
「沒有,我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說。同志大遊行我有去,我看到誰,就跟他說恭喜恭喜!恭喜你們可以結婚了!!」
有股強烈且被壓抑的情感──那是我很熟悉、且不願輕易碰觸的部分,我轉了個話題。總是對世界防備著的她,為什麼相信品嘉?小平說,終於有人可以跟她一起討論怎麼解決問題了。她有個設計夢,卻常因人際關係而職場碰壁。品嘉會跟她一起模擬面試,一起找公司官網資料;跟同事處不好時,品嘉也會給他諸如「怎樣好好表達自己」的意見。
看得出她很信任品嘉。「我覺得自己已經很會觀察人,但他比我更厲害,總是能送我喜歡的東西。」
我微笑,從包包拿出小禮物給她,是畫具。小平表情沒有改變太多,但很喜悅地收下了。
最後她告訴我:「過去我是拼命忍受的人,他讓我發現說,其實我可以告訴別人我的感受。我好像從一個透明人,變成看得到的人了。」
走出小平家的巷子,很靜,天已經黑了。
品嘉很滿足的樣子,說小平的爸爸找到工作了,他也告訴他們怎麼申請紓困補助。媽媽告訴她,小平有講話比較沒那麼具攻擊性了,「媽媽很擔心她講話太衝、得罪外人,我跟媽媽說,陪她一起學習換句話說。」品嘉這樣形容。
關於多元性別,需要給父母時間傾聽以及瞭解。品嘉說不想告訴他們該怎樣改變想法,只是透過一起看電視、聊天的時間,在適合的時機談論,像748一週年就是個好話題。他也刻意留些有正確資訊的DM在他們桌上,他衷心期盼,有一天父母會打破高牆,主動問這一句:「多元性別是什麼?」
此時我們聽見,媽媽從樓上喊著品嘉。她衝下來,拿了一個百貨公司的精品紙袋給他。
「這是我自己做的素食麥片,你有在吃素,所以……」
小平在媽媽身後,發出無奈與尷尬的抱怨聲,品嘉看了小平一眼,大哥哥般的警告意味。我隱約感到親子間那道隔閡,好像多了一點點消容的可能性。
小平教我的功課,一是平等自由的時代對我們是多麼美麗而不易,但仍有一段需彼此理解與接納的路要走;二是每個人都可能遇過小平,他們不一定可愛、不完全可憐(或許還很堅強),他們不太會表達自己,名字也很少被任何人記住。但只要有一位把他們放在心上的朋友,平等且溫柔的對話,就會走到那天的。
我在心裡默禱。
「請平凡而自由地生活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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