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創傷知情」,是近年社工、諮商師等助人工作者用以協助創傷倖存者的理論,勵馨基金會也經常透過「創傷知情」的概念進行服務與陪伴;事實上,「創傷知情」不只運用於助人工作的範疇,陪伴倖存者的重要他人若具備「創傷知情」的概念,更能有機會看見倖存者某些行為背後,仍隱隱作痛的傷痕,進而可以有不同的回應方式。
「我明明就不是這樣講的!」小強(化名)突然紫脹著臉,對著小怡(化名)大吼:「連話都不會聽!你是白癡喔?」
社工正打算上前勸阻,但「啪」的一聲,一旁的小強爸爸立刻打了小強一耳光,喝道:「你那麼兇幹什麼!?」小強縮了縮身子,不敢再吼,疼痛跟羞辱讓他淚水盈眶,但他咬牙忍著,不讓眼淚掉落,只是繼續狠瞪著早已嚇壞的小怡。
現場氣氛相當尷尬,社工正想緩解,但小強爸爸旋即抓起兒子的手臂、頭也不回地離開教室,小怡仍楞著站在原地,直到社工上前抱住她,小怡才回過神,「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社工緊抱著、輕聲安慰,直到小怡的情緒慢慢停歇。
這不是小強第一次突然破口大罵,常常遇到不開心的事情,他就容易變得急躁跟憤怒,並對勵馨基金會「向日葵小屋」(註)的其他孩子吼叫,使得原本放學後、應該是一起快樂度過的時光變得沉重。但社工們都明白,小強不應該被責難,因為在暴怒的行為背後,他的內心其實傷痕累累、且非常孤獨。
(*註)「向日葵小屋」為勵馨基金會服務名稱,結合諮商、社工與其他資源,陪伴受到目睹暴力的孩子,讓孩子身心獲得調節與安頓,並逐漸復元。
如同小強,乍看是個急躁易怒、彷彿就像個不定時炸彈的孩子,他也確實出現許多令他人較難接受的特徵:不輕易信任他人、喜怒無常、甚至時有挑釁的言行等等,這些特徵嚴重影響了小強與他人的互動,也使得小強在人際關係的建立上屢遭挫折,形成惡性循環。
然而,隨著小強來到勵馨「向日葵小屋」,社工深入了解他的家庭背景後便明白,小強之所以會有這些表徵,其實來自於從小受到父親嚴厲的斥罵與責打,以及頻繁目睹父母嚴重衝突、甚至各種暴力行為的影響。
一方面,小強會因為害怕受到打罵而躲避,因此他特別喜歡角落、或是具遮蔽性的物品,剛來到「向日葵小屋」時,小強最喜歡的,就是角落的小帳棚。但另一方面,長期目睹父母劇烈爭吵,因此在沒有人協助情緒調解的情況下,若創傷過度激發,小強容易有曲解或過度解讀他人的言行,因而有激烈反擊的行為。
在勵馨的服務中,不乏見到與小強類似的情形,這些或許行為乖張,然其實飽受創傷的孩子,有很大可能會出現自我批判、自我厭惡的情形;童年時期所遭受的的忽視、輕蔑、虐待,可能使得孩子形成「因為我不乖/我做錯事/我不夠好,所以爸爸媽媽才會這樣對我」的意識,羞恥感或罪惡感逐漸增生,有的孩子會因此出現討好行為,有的則會像小強一樣,產生很高的警戒心與攻擊性。
即使是已經成熟的成人,也可能因為重大事件或壓力,外在生活與內在自我都受到劇烈的衝擊,出現創傷反應。從生理上的失眠、厭食或暴食、胸口悶痛、心悸,到心理狀態的驟變,例如難以調適的憂鬱、焦慮、焦躁易怒、悲傷等等。
此外,背負創傷的倖存者有可能自覺或不自覺出現「情緒重現」(emotional flashbacks)的情形:創傷事件當下的情景和情緒,重新排山倒海而來,使倖存者喪失時間感和安全感,感到壓倒性的無助、悲傷、恐懼、羞愧、怨怒,且有可能不斷反芻,甚至出現惡夢或幻覺,出現解離症狀。
如果周遭的重要他人,例如其他長輩、師長、或是朋友,無法理解倖存者行為背後的真正原因,而以質疑、批評或糾正應對時,將可能使倖存者心中的負面情緒與自我貶棄的感受不斷擴大,對其療癒與復元沒有任何幫助。透過「創傷知情」的眼光,穿越倖存者的行為表徵,看見創傷的存在與對倖存者造成的反應,是相對適切的陪伴方式。
創傷知情的核心理念,即透過倖存者面對事件或壓力的反應,深度了解倖存者曾經遭遇的傷害,並給予同理與陪伴。根據美國藥物濫用暨心理健康服務署(Substance Abuse and Mental Health Services Administration,簡稱SAMHSA),「創傷知情照料」(Trauma-Informed Care)包含四個要素(4 R’s):理解創傷(Realize)、辨認創傷(Recognize)、利用創傷知識做回應(Respond)、以及防止再度受創(Resist Re-traumatization)。
「理解創傷」是相當重要的第一步,任何負面經驗,都可能對某個人造成難以癒合的創傷,童年逆境經驗、被孤立、排擠或拋棄、分手、職場霸凌,以及性騷擾、性侵害、性虐待,都可能形成創傷,且影響時間長遠。陪伴受創的倖存者時,需持以「理解創傷」的意識,避免質疑倖存者的經歷與感受。
「辨認創傷」的重要性在於,創傷對每一個人的影響都不一樣,即使是類似的創傷,也可能出現截然不同的創傷反應。因此,當受創的倖存者出現較特殊的行為或狀態時,應避免指責以對,而是意識到這是受創傷記憶影響、或是抵抗創傷記憶的表現。
「利用創傷知識做回應」,當創傷倖存者周遭的重要他人,對創傷概念有一定程度的了解,可以以另一種新的眼光看待倖存者的行為,並給予更多理解;更進一步,則透過吸收創傷相關的知能,重新檢視倖存者所處的環境──例如工作場所、家庭背景,是否可能對倖存者持續造成創傷,並進行改善,決策者跟政府更可就創傷知情的概念,對系統或政策進行調整。
如何「防止再度受創」,關鍵在於「終止負向循環」,在陪伴創傷倖存者的過程中,應盡量避免讓倖存者再度落入二度受創、或是可能憶起創傷經歷的情形;協助建立令倖存者身心得以安頓、獲得安全感的環境,並且以倖存者可以接受的步調,伴其調節身心、慢慢療癒。
「創傷療癒」、「創傷復元」決不是一條容易的路,彼得‧沃克指出:「復元之路本來就是一個偶爾會發生退步的過程。」創傷的療癒是漸進式、更可能是時進時退的,因此不僅是倖存者、身旁的重要他人更應保持耐心,避免過度積極、或因性急而使倖存者出現壓迫感。
或許,創傷療癒的時間會遠比預期的長,在這段或走或停、更可能倒退的路上,身為重要他人的我們,請記得「創傷知情」的概念,,不過度聚焦在「你怎麼會這麼做?」,而是更深層的看見「你發生了什麼事?」,這可能並不輕鬆,但以同理為立基點的陪伴,將更能令倖存者感到安全與信任,一步步走出創傷回憶的暴風圈,邁向新的寧靜時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