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進低矮的平房裡,一個壯碩個高的男孩窩在小小的餐桌上吃著飯,看見社工的到來,眼神裡佈滿游移與不自在,顯然對於陌生人的出現有些警覺。
然而,與初次見面的印象不同,和陽陽實際接觸後,發現他個性直率、開朗大方,但同時也有著一顆細膩溫暖的心。在某次晤談中,他聊起了爸爸酗酒的事。「從小學五、六年級開始,一直到現在,只要他喝酒就會開始罵媽媽,說那些很難聽的話。」「他沒有一天不喝酒。」「他以前很好。」
陽陽在描述的過程中眼眶不禁紅了起來,他雖然對爸爸有許多的不理解與憤怒,卻又懷念著兩人過往的親子關係,矛盾的情感讓陽陽更加難受。對目睹兒少來說,即便父母婚姻結束,但親情並不會因為哪一方的離開而消失;在家庭暴力議題當中,除了面對擔憂害怕,同時還會陷入三角關係的拉扯,甚至成為關係中的代罪羔羊。
因此在婚姻議題裡,社工要避免在這樣的過程,使孩子成為籌碼或犧牲品。當兒少需承受雙方的拉攏,被迫聽取家長對彼此的抱怨與批評,會在無形中成為孩子巨大的壓力。然而進退兩難的兒少,往往不被看見需求,只能自己找到最舒適存在於家中的方式,但這樣的記憶與傷痛,卻永遠伴隨著他們。
後來因為違反保護令,陽陽的爸爸鋃鐺入獄,我也開始與陽陽及陽陽的媽媽一起討論接下來的規劃,但幾次的晤談下來,陽陽與媽媽的想法迥異。
「我想說還是先不要搬,附近的鄰居也說再給他一次機會,等他回來看看怎麼樣,真的不行再離開。」原先在兒女及網絡單位的支持與鼓勵下,有了離家念頭的媽媽,在陽陽爸爸出獄前夕又開始了猶豫。「那個鄰居是什麼人,叫他來我們家住看看!」陽陽朝著媽媽氣憤的說著,語氣裡複雜的情感,那是一個孩子對媽媽的不捨及無助交織著。
看著陽陽媽媽做了自己的決定,我也選擇尊重她的想法,然而在這次的討論後,陽陽也問了我一個問題。「除了看以外,我還能做什麼?」陽陽緩緩地說著,那一瞬間,我眼前原本高大自信的男孩,突然變得好小好小,在他眼神裡我看見了一個受傷的靈魂。
其實陽陽知道能做什麼、如何保護自己,但其實這個問題背後,更多的是無法脫離暴力環境的無助,所以我只靜靜地陪伴陽陽,並讓陽陽了解,這些不是他需要去承受與負擔的責任。
孩子們常常都只能「被做決定」,除了期待一切好轉外,大多時候與受暴方一般,在忍耐與等待下一次暴力的發生,不安與恐懼同樣存在於他們每天暗夜裡的惡夢,也因為涉入成人的衝突,使孩子自我分化程度低,將父母的負面情緒與壓力加諸於自身,更容易陷入家長的狀態,而忘記自己的感受。
傷口會癒合,但疤痕不會消失,每撫摸過一次,檢視過一次,那隱隱約約的傷痛會被身體再一次的記憶起。
過去在服務中,我常常會聽見許多家長表示「孩子現在看起來好好的啊」、「沒有啦他應該沒事啦」、「越跟他談這個他記得越清楚」,但事實上,即使不去談論,目睹家暴事件也不會就此被排除在生命之外,逃避不去面對確實是一種方式。如果能好好處理及療癒,讓孩子知道自己在經歷什麼,重新給予事件新的解釋,會使他們再次面臨同樣處境時,更知道如何去因應及保護自己。
目睹兒少的傷痛與記憶是那樣的深刻,他們就像是被關在暗室裡的一朵花,不容易被看見卻獨自茁壯。現在陽陽仍持續在經歷這樣的歷程,而這樣的歷程也不會因為家庭暴力的終止馬上被撫平,迎面而來的會是更多關係修復與創傷議題,但在服務過程我能看見陽陽的生命韌性與盼望,雖花朵尚未綻放,不過期盼透過我們小小的窗口,引來暗室一道微光,能夠滋潤與陪伴,並將愛一點一滴的蔓延出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