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06/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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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想想】家暴相對人標籤之外的故事

撰文/陳亭亘(心理諮商師、臺灣男性協會理事)
朋友的父親從一名家中掌櫃,有著高薪工作,掉落成一個一無所有的人。

「他們的親生兒子站在房間門口,看著爸爸用粗暴的方式打媽媽,甚至將媽媽的頭放在衣櫃旁,用衣櫃的門來夾媽媽。他沒看過這樣的爸爸,於是跑過去想拉住爸爸,但被爸爸甩開,爸爸繼續毆打媽媽。」

 

第一次聽到朋友娓娓道出這樣一個關於家庭暴力的故事,其實我是震驚的。雖然身為心理師,家庭暴力似乎不是一個遙遠的題目,但我很少想像過「原來家庭暴力這麼近」,以及「假使你沒有說,或許我永遠都不會明白」。在專業養成的過程中,會討論許多關於家庭暴力被害人或目睹兒的治療處遇方式,但極少有這樣的機會──當這件事如此出現在自己身邊時,能夠緩緩地展開思辨,而不是馬上跳入或貼上某個標籤,或是簡單地以二元對立來思考現象。

 

認識並參與朋友和家人的故事,讓我真實理解到人類的受苦經驗遠比一個簡化的「家庭暴力相對人」標籤多很多。如何能對這些苦有更深刻的理解,更深刻地靠近與關心,是我在這個經驗裡依然在反思的事。

 

日常印象背後的悲傷隱情

第一次遇到朋友的爸爸時,因為沒有一個人臉上會貼著「我是家暴相對人」,所以一開始認識這位長輩時,我並不知道他有過家暴的經驗,只知道他是一位已經離婚了的長輩。他非常健談,對事情有許多獨到的見解,提起音樂、政治、歷史、航海,他總是能洋洋灑灑地談上許久,非常能自得其樂,也很懂得說笑話,跟我們這些晚輩相處也很少看到有長輩的架子,是一個平易近人的長輩。隱約聽朋友說過爸爸跟媽媽分開時有過很激烈的衝突,但那時我實在很難將眼前的長輩跟「激烈的衝突」聯想在一起。

 

後來因緣際會,也認識了朋友的媽媽,她是一位精明幹練的女性,相較於朋友的爸爸展現出的寬宏大度,母親感覺是一位孜孜不倦努力著的工作者。我忍不住好奇為什麼看來這樣好的兩個人,會走到「劇烈衝突」,不得不離婚的這條路?

 

一開始的我像極了網路的鄉民,一直想找「究竟是誰犯了什麼錯嗎」,這樣的態度在瞭解這兩位長輩,但理解得越深,漸漸地發現這一切不過就是人心的習慣跟人心的限制,換作是我們任何一個人,或許都不可能更高明。在那個沒有家暴法的年代裡,這樣的故事或許只能是一個悲傷的故事,但我不知道,是否有了家暴法以後,像這樣的故事是否更有機會能夠被好好地承接,好好地協助?

 

經濟局勢變遷下的生計難處

在台灣某個航運盛行的港口,朋友的祖父是個日文很流利的工匠,因此有許多的機會能承接大的案子,家裡的情況較為富裕,是當年少數先蓋起樓房的家庭。祖父認真於工作,也讓他的兒子女兒們有不同的眼界,相較於那個年代的許多人可能很晚才出國,他的兒子們很早就跟著上船,知道世界的寬廣,也知道當時台灣的侷限。朋友的爸爸在船上有份很好的工作,大約是當時人們一般薪水的三倍,朋友的爸爸身為長子,代理並協助父親許多工作,是當時鄰里間有影響力的人。

 

在同一個城市裡,朋友的外祖父母開設海產加工業。朋友的母親從小就有著堅忍不拔的個性,一直努力幫忙家庭分擔各種海產加工的勞動,反覆地剝除蝦殼、加工海產的工作,讓她的手有一些變形的傷害,也讓她想要好好賺錢,讓全家人都能過著有品質的好日子。

 

朋友的爸爸與媽媽相遇,結了婚,生下了朋友跟他的手足。朋友的父親跑船得來的錢足以養家活口,但母親一個人扶養兩個孩子還是覺得辛苦,加上遠洋跑船,總是會有些尋歡作樂之事。母親是個期待簡單幸福的人,期待能跟先生一起過簡單幸福的日子,希望先生放棄跑船的工作,在陸地上好好地找一份正職,能一家人一起過日子就好。

 

世界局勢的變遷,讓這個靠海運的小城漸漸蕭條,能跑的船越來越少,看著在家裡沒事做的父親,母親的價值觀很難認同,認為父親就是個懶惰又不認真的人,錢是不會從天上掉下來的。父親是一個心很大的人,畢竟看過世界之大,而且一直擔任管理的職位,比起孜孜矻矻賺錢,他更相信依靠自己的航海專業賺錢才是康莊大道。他不瞭解為什麼太太不喜歡他跑船,感覺像是一直阻撓他的夢想,他時常有怨氣,但他每次看著他的孩子們,他覺得他們很重要,於是他下了船,加入媽媽決定好的小生意。但每次煎煮著這些材料的時候,他都忍不住對這個狀態嗤之以鼻,覺得賺這樣的錢真的太小鼻子小眼睛,但跑船就無法跟子女相處,於是他默默地待在陸地上。

 

暴力衝突終致離婚收場

在母親的生命經驗裡,賺錢並不容易,因此她小心翼翼地計算著怎樣可以存錢,並想著將自己的家搬到姊妹的家裏,這樣可以多省一點錢,店租也可以更便宜。然而,對父親來說,這件事莫名其妙,要錢他上船就有錢了,為什麼需要屈居於妻子娘家人的房子裡,自己又不是買不起房子。

 

身處在威權時代裏,溝通並不是常態,雖然父親在高職時期是個思想獨立、崇尚自由的青年,卻經常被教官以暴力對待和威脅退學。成長於這樣缺少善意溝通教育的時代,加上原生家庭的價值觀跟養成氣質的差距,讓他們的衝突越來越多,越來越明顯,加上當時家庭暴力跟性別平等的概念尚未普及,因此父親曾對母親多次使用暴力。當父親試圖用拳頭跟暴力控制局勢,母親則開始為了自己跟孩子的未來做許多的盤算。母親遇到了一個能共同創業的夥伴,因此將錢拿去創業,同時也想跟孩子的父親離婚,父親將這樣的事視為自己的奇恥大辱,因此抓著母親痛毆,恨她奪走了他所有的一切,他覺得太過恥辱拒絕離婚,自我放逐四處流浪。

 

母親則在嚴重暴力下飽受驚嚇跟身體上的傷害,於是提告傷害,成案後再訴請離婚成立,終止婚姻關係,並取得孩子們的扶養權。

 

從擁有到失去 從分離到連結

至此,父親從一名家中的掌櫃,有人人稱羨的工作、高的薪水、宏觀的世界觀,掉落成一個平凡人,然後,再掉落成一個一無所有的人。朋友的父親曾經帶著恨意告訴我「他的媽媽奪走我全部的財產,怎麼可能沒有恨呢?」父親認為自己離婚、失去海上的工作、被告了傷害這些事,實在太過丟臉,沒有顏面面對家人,失去對妻子的信任,失去自己的小孩,失去工作,失去夢想。朋友說,他父親反覆地說過這些話「當時我已經精神恍惚不太正常,我為了不讓我們家人成為社會新聞上的命案事件,我用盡了全部意志力,自我放逐離開傷心地……看到孩子們能健康長大,是我最欣慰的事情。」

 

於是,他的父親開始浪跡天涯,每隔半個月就會回來看看他們,總是告訴他們「只要你們能平安順利的長大,成為一個好人,就是我最大的心願」,也鼓勵孩子們往各自有興趣的文學與音樂發展。他們從很小的時候要躲躲藏藏地去看父親,稍微長大了後,利用寒暑假錯開時分別去看爸爸媽媽,再長大一點就辦了亞太的門號,讓他們可以跟父親好好聯絡。父親總是會在電話裡跟他們滔滔不絕地分享他最近看的電視,聽到的評論,覺得有趣的音樂,有一次趁朋友不在,神秘兮兮的跟我說「我能給他們的媽媽不能給的東西」,然後再次提了跟朋友母親價值觀不同的事。

 

朋友的父親一直到往生前,都盡全力地負擔自己的生活費,失去了家人、親戚、工作的他,一直到往生的半年以前,都仍然做著有一搭沒一搭的工地臨時工,因為年紀大工頭不願意叫,或是叫了他就給他比較遠的工作。偶爾收入不穩定,他會跟朋友周轉個幾千元,帶著一種用盡全力的正向,鼓勵孩子要往更好的地方去。直到發現一肚子癌腫瘤,無法吞嚥食物,嚴重吐出大量的水,才帶著一種近乎告別的心情,打給兒子說自己的身體狀況,並再三強調不要治療、不要住院,只是怕之後看不到他們了,想告訴他們這件事。

 

朋友的父親最後在妥善的醫療與陪伴下往生,名下一無所有,只有兩大袋衣服,一條陪伴他的小黃狗。

 

人生幽暗轉角的可能性

面對世界經濟局勢的變遷、家庭價值觀念的不同、人生的際遇,要談「公平不公平」、「誰負誰」、「誰對誰錯」,一切似乎都很奇怪。對朋友來說,他只知道他喜歡著那個海港的小城裡曾經有他們一家四口的家,那個幸福的家,但一切都已回不去了。

 

我想念著這位幽默風趣的長輩,每次手邊有什麼就想著要跟我分享,總是可以跟我們開玩笑。但我也時常想著,人生就這麼一次,看著這麼堅毅、孤獨的長輩身影,總使我忍不住想著有沒有什麼可能性,讓前輩能不需要這麼勇敢,能有些什麼不同,能讓前輩被支持,或許人生能不總是這麼憤懣,而能有機會在人生的轉角遇上許多善意與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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