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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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學診斷背後,受暴婦女「家庭暴力」與「精神疾病」的雙重汙名

撰文/許馨月(林口服務中心庇護安置家園 生活輔導員)
轉載/獨立評論

進入庇護安置家園的受暴婦女和孩子,每個人都帶著自己過往的經歷。少數婦女經過3到6個月的沉澱、梳理、修復,整合可運用的資源後逐漸回到日常生活軌道中,然而部分資源匱乏、支持薄弱的婦女和孩子,擺脫暴力往往意味著一連串挑戰即將襲來。

在庇護安置需求之外,他們面臨貧窮、性別與種族的不平等、依附關係匱乏、原生家庭功能缺失等等不利處境。這些負面經驗綿密交纏,在暴力發生當下隱而不顯,待入住家園、人身安全危機暫時解除後,生命中真正遭受的苦難與困境也慢慢浮現出來。

身心症狀」,即一般社會大眾或主流媒體稱呼的「精神疾病」,跟受暴婦女兒少、高風險家庭經常如影隨形。其中憂鬱症、躁鬱症、焦慮症更是入住庇護安置家園的婦女就診身心科時,最常見的診斷。筆者觀察工作的安置家園,過去一年入住的服務對象中,罹患身心症狀的比例接近半數,這尚未包含已深受身心症狀所苦,卻不自知或不願意就診的婦女和孩子。

入住婦女兒少罹患身心症狀比例逐年上升,身心症狀帶來的「共病情形」也更常見,這給庇護安置家園的社工和生活輔導員帶來嚴峻挑戰:工作者需要對心理衛生專業領域有更多了解、跨系統間的合作也較過去更為複雜,加之安置家園工作的特殊性──工作者全天24小時與案主生活在同一場域,我們既要陪伴服務對象,也要對自己的身心界限保持覺察,了解自身侷限以避免耗竭(burn out)。

然而,更時刻考驗我們的是:在當事人確診精神疾病、行為失常、情緒失控、物質濫用的狀態下,我們如何真實看見眼前人遭遇的痛苦?而他們內心深處保留的一線希望與信念,又是什麼?

 

抽象診斷的背後,是真實的痛苦

「前幾天看的那家身心診所,說我有焦慮症,開的藥沒有用,我四肢一直發麻、盜汗,下禮拜我要去捷運站旁邊那家看看。」霖峋(化名)手裡拎著藥袋,無奈卻習以為常的傾訴。這已經是她看的第三間身心科診所。有醫師診斷她「憂鬱」,也有診斷她「躁鬱」,隨著生活變動加劇,她的用藥劑量也越來越重。失眠、憂鬱情緒籠罩著霖峋,她的作息也開始紊亂,脫離原本生活的軌道。

霖峋在入住婦女庇護家園之前,遭受先生家暴長達3年。一次先生抓起電風扇砸向她和兩個孩子,她背過身緊緊護著兒女,「他這不是打我,是要我們的命!」

不離開,就沒命,霖峋決心帶著一雙學齡前的兒女離家。然而在居無定所、存款見底的狀態下,安穩生存成了一種奢望。她的兒女長期處於目睹暴力的環境中,各項發展,包括認知、生理、心理、語言及溝通等,都出現明顯遲緩徵兆。經濟與照顧負擔重壓在這位母親蒼涼、枯瘦的背影上,讓她近乎窒息。

 

逃離暴力環境後,生命中真正的挑戰才逐一浮現

逃離暴力後,司法、居住、就業與棘手的子女照顧等難題接踵而來。勵馨基金會在新北提供婦女庇護安置家園服務,我們追蹤500位安置婦女,發現她們在結束安置後,超過8成(83%)需要獨自扶養照顧12歲以下的子女,而孩子也因目睹暴力或曾經受暴的經歷,浮現出更複雜的身心症狀或行為、情緒適應問題,大大增加了照顧難度。

部分原生家庭條件較好,或人際支持較充足的婦女,尚需理性看待先前的受傷經驗,或將情感關係的失落感擱置一旁,努力跨越當前遇到的每一個難關,何況更多人從兒時起就遭遇長時間童年逆境,成年後又面臨貧窮、居無定所、親密關係挫折,甚至有人遭遇多次傷害事件。過往層層積累的痛苦,與眼前一波又一波的壓力,讓她們由內而外疲憊不堪,隨之產生的身心症狀,更回頭蠶食鯨吞了受暴當事人和孩子的生命能量。

「受暴處境的苦」與「身心症狀的惡化」糾纏成反覆、難解的結,裡頭藏著當事人最核心、最難以承受的負面情緒與受傷,不願意讓他人觸碰。這往往成為社會工作處遇不可忽視的阻礙。

 

照顧精神疾病家人,讓她陷入慢性悲傷

「已經8年了,我的先生被診斷有思覺失調。他狀況好的時候跟一般人一樣,我每天晚上下班就和他一起吃飯、散步。但前一陣子,婆婆過世了、投資賠了許多錢,他的狀況開始變得不穩定、不吃藥、晚上也都不睡覺,我怕他的病情會惡化,開始勸他……」

宇真(化名)說到這裡深吸了一口氣,「但那天他突然情緒失控的把我推倒,把我拖到門口。」宇真捲起褲管和攤開手掌,讓我看見她掙扎求生的傷痕,「我知道他又復發了,他已經認不出我了,因為他喊的是別人的名字。」

思覺失調症(Schizophrenia ),從字面上可以解讀其意涵:思考與知覺功能的失調。思覺失調症的特徵是在意念、語言上的表達缺乏邏輯。常見的外顯症狀,如:妄想、幻覺,混亂的言語或行為,以及情感鈍化等情況。思覺失調症會對於一個人的生活造成全面性的破壞,每一次的發病都會對患者的腦部造成傷害,目前尚未有痊癒的方法,只能透過規律治療、服藥和健康的生活型態來穩定症狀。

「但他(先生)覺得自己沒有生病,不願意吃藥,也不願意住院。」聽宇真緩慢的說著,可想而知的是她先生病情一路的惡化。

我想到在《受苦的靈魂》書中,作者萊儂・科貝特(Lionel Corbett)曾提到一種無止盡的悲傷,叫做慢性悲傷。最早是描述父母與終身發展障礙的兒童一起生活,因為明白孩子的疾病永遠無法治癒,那種無窮盡的悲傷。近年多用來形容精神疾病患者的照顧者,在面臨家人罹患難以康復的精神疾病時,生活在看不到盡頭、卻又不斷消耗精力去適應「失去」的日子裡。

宇真照顧先生8年,疏離了自己身邊的親友,「會擔心別人會怎麼看我們,也怕拖累那些真正關心我們的人。以前發病時,雖然也有點衝突和推擠,但我都能處理,沒想到這次……。」

即使到了庇護安置家園,仍然掛念先生,但宇真清楚知道她已無法獨自扛起照顧責任。因為近3年來,她也開始出現身心症狀,需要吃高劑量抗憂鬱和抗焦慮藥物,兩人才能勉強維持日常生活。「先生狀態好的時候,我就不需要吃藥,但如果他發病,我的症狀也會變得嚴重。」

強烈的同理,彷彿讓宇真也體驗到與先生同樣的痛苦情緒。因為我們都無法忍受所愛之人獨自生活在持續的痛苦之中。尤其是原本熟悉、深愛的人,已經變得如此陌生,甚至對自己暴力相向。然而台灣社會對於「家庭暴力」與「精神疾病」的雙重汙名,讓一群與宇真有相似生命經驗的精神疾病照顧者,將自己孤立起來,無法自拔的陷入慢性悲傷之中,直到有人和她站在一起。

 

在庇護安置家園,從「覺得安全」到「覺得自己是重要的」

剛入住庇護安置家園的第一個月,宇真常常一整天都沒有踏出房門一步,窗簾也都緊閉著,無法停止擔心自己會有危險。

我通常會在晚餐或就寢前,問候、關心宇真一天過得如何,她剛開始總是這樣回覆:「我很害怕」、「我想我先生」、「我想去照顧他」,兩種相互矛盾的想法折磨著她。心情低落時,宇真和我訴說暴力發生前種種的壓力源和生病的跡象,試圖找出讓她生活驟變的原因;心情恢復一點時,她則會回憶和先生曾共度平凡又珍貴的小日子。

「家園的社工跟我說,我是重要的。」壓抑著情緒,宇真一字一字的說了出來。美國哈佛醫學院臨床教授凱西・維因賈頓(Kaethe Weingarten)曾指出,慢性悲傷的人需要陪伴,因為長期的挫折、困惑與不確定性,已經讓他們失去能夠在生活中感覺完整,以及覺得有意義的能力。這時候需要有人和他們站在一起,給予支援、並引導他們思考如何照顧自己,幫助當事人逐漸增加對自我身分的認同。

慢慢地,宇真透過書寫、向社工、生活輔導員傾訴,褪去了剛到家園時一身的沉重與憂鬱,看見自己、與整理想法,才有信心與社工進一步討論後續司法、適應生活等處遇。

 

痛苦是正常的,身心症狀也是

「暴力」與「精神疾病/身心症狀」時常是許多受暴家庭中,造成惡性循環最外顯的因素,但這兩者絕非簡單線性的因果關係能夠解釋。

就如同我們以為可以輕易「看見」的疾病與症狀,例如《精神疾病診斷與統計手冊》的診斷系統中,將人們以心理健康的「正常標準」去評估分類:「正常」或「不正常」,卻忘記了當事人最主要的問題核心,或許不是精神疾病,而是人本能的感到悲傷、無助、苦悶、孤立、危機和絕望。而這些痛苦的主觀體驗,無時無刻影響當事人與其照顧者的生活各個面向,像是行動自由、與人交往、飲食、健康,及生存空間。

勵馨基金會成立「蒲公英諮商輔導中心」超過30年,持續陪伴遭受家庭暴力與性暴力的受害者;並在北中南據點開展「向日葵小屋」服務,提供目睹兒少個別的心理諮商與社工共同服務,以遊戲治療、個別諮商、團體服務等,陪伴受暴的孩子修復傷痛。

近年來,除了勵馨,政府與各界對於心理健康議題也越來越重視。2024年3月,天使心家族基金會在公共政策網路參與平臺發起連署,希望政府能提供身心障礙家庭照顧者每年 3 次的免費心理諮商服務。陪伴身心障礙者的父母及照顧者,協助他們傾聽自己的聲音、接納並協助整理情緒,盼能減少社會憾事與意外發生。衛福部也在2023年8月啟動「15至30歲年輕族群心理健康支持方案」,提供年輕人3次免費的心理諮商,並於2024年7月將服務對象擴大至15至45歲,協助青壯年族群維護自身心理健康。

如果越來越多人可以理解,在某些情況下,痛苦是正常的;也許就有越多人能明白,在生命遭受重重打擊,經歷難以恢復的憂鬱、躁鬱、焦慮,或出現精神失序的情況也是正常的;因為,當事人只是「正常」反應出痛苦的生活狀況。

而每多一份關注,都能讓台灣社會對「精神疾病/身心症狀」有更多的傾聽、看見與理解,讓長期心靈失語的當事人,能夠開始敘說自己、看見自己。

 

>>原文刊載於獨立評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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勵馨基金會